林言情回到学校那天,早读课的铃声刚响过三遍。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拉链拉到最顶端,把半张脸埋在领子里。走进教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聚光灯似的打在他身上,桌椅挪动的窸窣声突然停了,空气里飘着粉笔灰的味道,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
苏逸淋握着笔的手指紧了紧,笔尖在英语单词本上戳出个小小的墨点。她没敢抬头,眼角的余光却看见他走到原来的座位旁——那里已经换了新的课桌椅,属于转学生的课本码得整整齐齐。林言情顿了顿,转身走向最后一排的空位,把书包往桌上一甩,发出沉闷的响声。
“哟,这不是林大才子吗?”秦墨墨突然笑出声,手里转着的笔停在指间,“还以为你要在家当少爷呢。”
这话带着刺,却打破了僵局。几个男生嘿嘿地笑起来,又很快收住了声。林言情没理她,从书包里抽出本数学书,哗啦一声翻开,书页边缘卷着的折痕触目惊心。
苏逸淋的笔尖在纸上洇开更大的墨渍。她记得那本书的封面,右下角有个小小的月牙形磨损,是上个月他帮她捡掉落的画板时,被钉子勾到的。
下课铃响时,秦墨墨抱着作业本经过最后一排,“不小心”把本练习册掉在林言情脚边。“呀,不好意思。”她弯腰去捡,马尾辫扫过他的课桌,“听说你最近在打零工?我表哥开的奶茶店缺人,要不要去试试?”
林言情的手指在书页上顿了顿,没抬头:“不用。”
“时薪不低呢,晚上六点到九点,正好不耽误上课。”秦墨墨把练习册抱在怀里,刻意压低了声音,“总比你天天去工地搬砖强吧?我昨天看见你在建材市场扛水泥袋,校服上全是灰,差点没认出来。”
周围有同学竖起耳朵,林言情猛地抬起头,眼里的红血丝比上次更重了。秦墨墨却笑得一脸坦荡,仿佛只是在说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别误会啊,我不是可怜你。主要是奶茶店暖和,总比在外面冻着强。”
她转身走开时,故意撞了下苏逸淋的椅子。苏逸淋的钢笔滚到地上,笔帽摔开了,蓝色的墨水在瓷砖上漫开一小片。秦墨墨回头看了眼,撇撇嘴:“有些人啊,平时装得跟圣母似的,真到事上了跑得比谁都快。”
苏逸淋捡钢笔的动作僵在半空,教室里的目光又开始在她身上打转。她看见林言情的嘴角扯了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嘲讽。
那天下午的体育课,自由活动时秦墨墨把林言情堵在了器材室门口。他刚从操场跑回来,额头上全是汗,校服后背湿了一大片。秦墨墨递过去瓶冰镇可乐,瓶身上凝着的水珠滴在她手背上。
“给。”她晃了晃可乐瓶,“我刚从小卖部买的,中奖了,再来一瓶,这瓶送你。”
林言情没接,擦汗的毛巾还搭在脖子上:“有事?”
“没事就不能跟你说话了?”秦墨墨拧开瓶盖,自己喝了一口,“我听说你妈去医院复查了,结果怎么样?”
林言情的眼神暗了暗:“你怎么知道?”
“苏逸淋跟我说的啊。”秦墨墨说得轻描淡写,脚尖踢着地上的石子,“她说你妈糖尿病并发症挺严重的,住院费都快交不起了。还说……”她顿了顿,像是在犹豫该不该说。
“说什么?”林言情的声音沉了下去。
“说你爸走之前欠了不少债,现在债主天天上门催。”秦墨墨叹了口气,眼睛瞟着别处,“她还跟我抱怨,说你总找她借钱,她都快烦死了。上次你借她的五百块,她跟我念叨了好几天,说你肯定还不上。”
林言情的手指猛地攥紧了,指节泛白。他想起那天苏逸淋塞给他的信封,里面装着叠崭新的钞票,被他狠狠扔在地上。原来在她眼里,那点钱也值得反复念叨。
“不过你别往心里去。”秦墨墨拍了拍他的胳膊,手心的温度有点烫,“她那人就这样,家里条件好点就觉得谁都想沾她的光。其实她爸妈早就跟她说了,让她别跟你来往,免得被你拖累。”
器材室的铁门被风吹得吱呀响,林言情望着操场上奔跑的同学,突然觉得那些笑声都像隔着层玻璃,模糊又遥远。
“我表哥奶茶店真的缺人。”秦墨墨又提了一遍,把可乐塞进他手里,“晚班三个小时,一个月能有一千二。你要是去,我跟他说一声,不用面试直接上班。”
林言情低头看着手里的可乐,水珠顺着瓶身流到手腕上,凉得像冰。他想起昨晚妈妈坐在床边哭,说医院又催缴费了,床头柜上的药盒空了好几个。
“……地址。”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秦墨墨眼睛亮了下,从书包里掏出张便签纸:“我早写好了,就在三中对面的巷子里,招牌是黄色的,特显眼。”
林言情接过便签纸,塞进校服口袋时,指尖触到里面硬硬的东西——是苏逸淋塞进门缝的那张星空图,被他揉成一团又慢慢展平,边角已经起了毛。
秦墨墨看着他的动作,嘴角悄悄勾了下,又很快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对了,下周六苏逸淋生日,她爸妈要在国际饭店办派对,邀请了好多人呢。她说本来想叫你,又怕你觉得尴尬,就没好意思开口。”
林言情把便签纸捏成了团,可乐在手里被攥得变了形,褐色的液体从瓶口溢出来,溅在他手背上。
奶茶店的工作确实不算累,只是要站三个小时。林言情每天放学就往店里跑,系着印着珍珠奶茶图案的围裙,给客人递吸管时手指总是蜷着——他怕别人看见指关节上还没消的淤青,是前几天在工地搬钢管时撞的。
秦墨墨几乎每天都来,穿着不同颜色的连衣裙,化着淡淡的妆。她从不买奶茶,就坐在靠窗的位置写作业,偶尔抬头看他一眼,冲他笑一笑。有客人问起,她就说自己是来等哥哥下班的。
“你不用天天来的。”某天打烊后,林言情在后台脱围裙,看见秦墨墨还坐在那里,书包放在旁边的椅子上。
“我家就在这附近啊。”她合上练习册,“我妈今晚加班,我懒得回家做饭,等你下班请我吃麻辣烫呗?”
巷口的麻辣烫摊冒着热气,红色的辣椒油浮在汤面上,香得让人发饿。秦墨墨往他碗里夹了个鱼丸:“我今天去办公室交作业,听见你班主任跟苏逸淋的妈妈打电话了。”
林言情的筷子顿了顿。
“说你最近成绩掉得厉害,尤其是数学,上次周测才考了五十八分。”秦墨墨吸了口粉丝,“你妈是不是又住院了?我听苏逸淋说,你这阵子天天逃课去医院陪护,作业都没交。”
“她怎么知道我没交作业?”林言情的声音有点冷。
“她是学习委员啊,每天帮老师收作业。”秦墨墨眨了眨眼,“她说你作业本上全是油渍,估计是在哪个小饭馆打工蹭的。还说……”她放下筷子,表情变得有点严肃,“还说你爸走了之后,你整个人都废了,劝你不如早点辍学,省得在学校占名额。”
林言情把碗往桌上一放,瓷碗与桌面碰撞的声音在嘈杂的夜市里格外刺耳。周围有人看过来,他抓起放在旁边的外套,转身就走。
“哎,你别走啊!”秦墨墨追上去,拉住他的胳膊,“我不是故意要告诉你的,我就是觉得……觉得她太过分了。明明以前跟你走那么近,现在却背后说这种话。”
林言情甩开她的手,声音里带着火气:“她是不是还说,我妈住院是活该?是不是说我爸的病就是拖累?”
秦墨墨愣了下,随即低下头,小声说:“她没明说,但是……但是我听她跟别人聊天时说,当初她爸妈就警告过她,说你家就是个填不满的窟窿,让她别跟你来往。还说……还说你爸的手术费,其实是她爸妈为了让你离她远点,才故意给的,就当是买断了。”
夜风带着麻辣烫的香味吹过来,林言情的脸在路灯下看着有些发白。他想起苏逸淋爸爸书房里的诊断书,想起她妈妈端着水果盘走进来时躲闪的眼神,想起苏逸淋转身离开时那句轻飘飘的“对不起”。
原来一切都是假的。那些水塔上的星空,那些藏在糖纸里的甜,那些“别怕,有我”的字迹,不过是场精心设计的怜悯。
“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秦墨墨的声音放得很软,像羽毛轻轻扫过心尖,“但你别跟自己过不去。我帮你找了个周末的兼职,在超市理货,一天能有两百块。你要是想去,我明天就带你去见负责人。”
林言情没说话,只是往前走。秦墨墨跟在他身后,保持着半步的距离,像条温顺的影子。
苏逸淋是在美术室发现那张画的。
那天下午的自习课,她去美术室取画板,看见林言情的画夹放在角落的架子上,拉链没拉严。里面露出张画纸的边角,是她熟悉的风格——水塔下的铁轨,绿皮火车冒着白汽,只是车厢里坐着两个模糊的人影,一个穿着红色的连衣裙,另一个背对着画面,看不清脸。
画的右下角有行小字,是用铅笔写的:有些人,比星星更暖。
苏逸淋的手指在画夹上停了很久,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慌忙缩回手。秦墨墨抱着颜料盒走进来,看见她站在架子前,挑了挑眉:“你在这干嘛?”
“找我的画板。”苏逸淋转过身,心跳得有点快。
“哦,林言情的画夹落这了,我给他送过去。”秦墨墨拿起画夹,故意晃了晃,“他最近画了好多画呢,都是关于……”她拖长了语调,“关于温暖的东西。不像某些人,只会画些冷冰冰的空操场。”
苏逸淋的脸白了白,转身往外走。
“对了,”秦墨墨突然叫住她,“上周我去奶茶店看林言情,听见他跟老板娘聊天。说他妈妈的住院费凑齐了,多亏了一个……嗯,一个很热心的朋友帮忙。”她笑了笑,“他还说,以前真是瞎了眼,把珍珠当鱼目。”
苏逸淋走出美术室时,走廊里的风正从窗户灌进来,吹得她的马尾辫晃来晃去。她看见林言情从楼梯口走上来,秦墨墨跟在他身边,手里拿着他的画夹,两人正说着什么,秦墨墨笑得很开心,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
林言情的目光扫过来,落在她身上时,像结了层冰。没有惊讶,没有波澜,甚至没有一丝温度,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苏逸淋的脚步顿了顿,喉咙里像堵着什么东西。她想解释,想问问他妈妈的情况,想告诉他那些话不是她说的。可看着他眼里的冷漠,所有的话都堵在了胸口。
秦墨墨拉了拉林言情的胳膊,往楼梯下走。经过苏逸淋身边时,秦墨墨故意提高了声音:“刚才美术老师说,下个月的画展要选两幅优秀作品送去市里参展,我觉得你那幅《暖阳》肯定能选上。”
林言情“嗯”了一声,视线始终没再往苏逸淋这边瞥。
他们的脚步声在楼梯间回荡,越来越远。苏逸淋站在原地,看着窗外的香樟树,叶子已经落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她突然想起美术课上画的那幅画,冬日的阳光落在空荡荡的自行车棚上,像层薄薄的糖霜。
原来有些阳光,从来都照不到心里。
林言情的妈妈出院那天,秦墨墨请了半天假,陪着去办理手续。她帮着收拾行李,把叠好的衣服放进布包里,动作麻利得像在自己家。林妈妈拉着她的手,眼圈红红的:“墨墨啊,真是多亏了你,不然我们娘俩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阿姨您别这么说。”秦墨墨笑着递过去个苹果,“我跟言情是同学,互相帮忙是应该的。”
林言情站在病房门口,看着秦墨墨给妈妈削苹果,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发梢上,镀上一层金边。他想起苏逸淋,想起她递过来的信封,想起她塞进门缝的画,想起她在巷口说的那句“水塔上的星星很亮”。
那些画面突然变得模糊起来,像隔着层毛玻璃。取而代之的,是秦墨墨给他找的兼职,是她递过来的可乐,是她在麻辣烫摊说的那些话,是她此刻温柔的笑脸。
“言情,发什么呆呢?”秦墨墨把削好的苹果递给他,“帮阿姨拎包啊。”
他接过布包,沉甸甸的。走到医院门口时,正好遇见苏逸淋。她穿着件米色的风衣,手里拿着个保温桶,看见他们时,脚步明显顿了下。
“阿姨,我……”苏逸淋的声音有点慌,“我熬了点小米粥,听说您今天出院……”
“不用了。”林言情打断她,声音冷得像冰,“我们不需要。”
苏逸淋手里的保温桶晃了晃,粥的香气飘出来,带着淡淡的甜味。林妈妈想说什么,被林言情拉了下胳膊,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苏同学,谢谢你的好意。”秦墨墨走上前,挡在他们中间,脸上带着得体的笑,“但阿姨现在只能吃清淡的,医生说外面的东西不卫生。而且……”她看了林言情一眼,“言情说,以后就不麻烦你了,免得你爸妈又不高兴。”
苏逸淋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握着保温桶的手指在发抖。她看着林言情,想从他眼里找到一丝犹豫,哪怕只有一点点。可他只是看着地面,嘴角紧抿着,像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那我……先走了。”苏逸淋转身,脚步有些踉跄。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秦墨墨才转过身,看见林言情还盯着那个方向,眼神复杂。她轻轻碰了下他的胳膊:“别想了,有些人不值得。”
林言情没说话,拎着布包往前走。风把秦墨墨的声音吹过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得意:“对了,下周六的画展,我帮你报了名,就选那幅《暖阳》。老师说肯定能得奖。”
他脚步顿了顿,最终还是没回头。
画展开展那天,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细小的雪花飘在玻璃窗上,很快融化成水痕,像谁在上面画了幅模糊的画。
苏逸淋站在展厅的角落,看着林言情的那幅《暖阳》。画的是间小小的奶茶店,靠窗的位置坐着个穿红色连衣裙的女孩,阳光落在她身上,温暖得让人睁不开眼。画的旁边放着获奖证书,金色的字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秦墨墨站在林言情身边,穿着画里那件红色的连衣裙,笑得灿烂。有人过来拍照,她很自然地挽住林言情的胳膊,对着镜头比了个剪刀手。
林言情的目光扫过展厅,在苏逸淋身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秒,然后移开,没有任何情绪。
苏逸淋转身走出展厅,雪花落在她头发上,很快化成了水。她想起美术课上写在画角落的那句话:有些雪,落在心里,要等很久才会化。
她不知道的是,林言情在她转身的瞬间,悄悄握紧了口袋里的东西——是那张被揉皱又展平的星空图,边角已经磨得发亮。风从展厅的门缝里钻进来,吹动了画纸的一角,像谁在无声地叹息。
雪越下越大,很快覆盖了地面,也覆盖了那些看不见的裂痕。秦墨墨挽着林言情的胳膊,说要去吃火锅庆祝。他点了点头,跟着她往街角走,脚步有些沉。
身后的展厅里,《暖阳》依旧挂在最显眼的位置,温暖得像个谎言。而那张藏在口袋里的星空图,被雪花融化的水浸湿了边角,上面的字迹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有些阴影,一旦生根,就会像藤蔓一样,悄无声息地爬满整个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