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苏逸淋再次在学校食堂看见林言情和秦墨墨坐在一起时,正端着餐盘找空位。不锈钢餐盘里的番茄炒蛋还冒着热气,橙红色的汤汁晃悠着,像她此刻的心跳。

秦墨墨正把自己碗里的鸡腿夹给林言情,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他没拒绝,低头扒饭时,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阳光透过食堂的玻璃窗斜切进来,在他们之间投下道温暖的光晕,像道无形的屏障,把周围的人都隔绝在外。

苏逸淋悄悄转了个方向,选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餐盘放在桌上发出轻响,她却没什么胃口,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米饭,米粒黏在筷子上,怎么也甩不掉。

同桌的女生在聊昨晚的偶像剧,说男主角如何在女二号的陪伴下走出阴影,又如何误会了女主角。苏逸淋听着,突然觉得喉咙发紧,端起面前的紫菜蛋花汤喝了一口,烫得舌尖发麻。

那天下午的班会课,班主任让填写高考意向表。苏逸淋握着笔,笔尖悬在“美术院校”那栏很久,最终还是划掉,改填了“综合类大学 汉语言文学”。她看着表格上的字迹,突然想起高二那年,林言情在美术教室帮她改画,说她的色彩感是天生的,不考美院可惜了。

“在想什么呢?”后桌的陈默用笔戳了戳她的背,“表填好了吗?借我参考下。”

苏逸淋把表格递过去,没说话。陈默是班里的体育委员,篮球打得好,性格也开朗,以前总爱跟林言情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只是这阵子两人似乎疏远了许多。

“你怎么填了汉语言文学?”陈默看着她的志愿,皱起了眉,“你不是一直想考中央美院吗?”

“想换个方向试试。”苏逸淋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陈默没再追问,只是看着她,眼神里带着点担忧。他填完表格递回来时,突然说:“放学后有空吗?我请你喝奶茶。”

奶茶店还是秦墨墨表哥开的那家,黄色的招牌在夕阳下格外显眼。苏逸淋站在门口,犹豫了片刻,还是跟着陈默走了进去。靠窗的位置空着,正是秦墨墨以前总坐的地方。

“两杯珍珠奶茶,少糖。”陈默冲吧台里喊了一声,转过头对苏逸淋说,“这家的珍珠煮得最糯。”

苏逸淋没接话,手指在桌面的木纹上划着圈。吧台后面的服务生在忙碌,她认出那是林言情以前穿的那件印着奶茶图案的围裙,只是换了个人穿。

“你是不是觉得,林言情现在挺好的?”陈默突然开口,搅奶茶的吸管发出轻微的声响。

苏逸淋抬起头,眼里带着点茫然。

“有秦墨墨陪着,有人帮他找兼职,有人给他送吃的,连他妈的住院费都是秦墨墨帮忙凑的。”陈默笑了笑,只是笑意没到眼底,“看起来确实挺好的,比以前那个总躲在水塔上发呆的家伙,热闹多了。”

苏逸淋握着杯子的手指紧了紧:“难道不是吗?”

“你见过他以前的样子吗?”陈默放下吸管,身体微微前倾,“初三那年,他爸还没生病的时候,我们在一个篮球队。他打前锋,投篮准得吓人,每次赢了比赛,就拉着我们去水塔上喝汽水,说以后要考体校,进国家队。”

苏逸淋的记忆里,林言情总是安安静静的,坐在教室最后一排,要么睡觉,要么画画,很少跟人说话。她想象不出他在篮球场上奔跑的样子,更想象不出他喝汽水时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那时候不爱画画,课本上全是篮球战术图。”陈默的眼神有些悠远,“后来他爸查出来肺癌,他就突然退出篮球队了,把球鞋都扔了。有次我在水塔上看见他,抱着个篮球坐了一下午,太阳落山的时候,把篮球往墙上砸,砸得手都流血了,也不吭声。”

奶茶的温度慢慢降下来,杯壁上的水珠滴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秦墨墨帮他凑的住院费,你知道是怎么来的吗?”陈默的声音压低了些,“是她偷偷把她妈的金镯子卖了。林言情知道了,跟她大吵一架,把钱还给她了。现在他妈的医药费,是他晚上去工地扛钢筋,白天课间去给校外的小餐馆送外卖,一点点攒出来的。”

苏逸淋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

“秦墨墨确实帮了他不少,这点没人否认。”陈默看着窗外,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但你不觉得,现在的林言情,像个被按了快进键的机器吗?每天上课,打工,吃饭,睡觉,规规矩矩,却没了以前的劲儿。就像……就像幅被调了色的画,看着鲜艳,却没了灵魂。”

苏逸淋想起画展上那幅《暖阳》,想起画里那个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女孩,想起林言情站在画前时,眼里那种空荡荡的平静。她一直以为那是走出阴霾后的释然,现在才明白,那或许是另一种形式的麻木。

“你以为他真的信秦墨墨说的那些话吗?”陈默拿起桌上的纸巾,擦了擦嘴角,“说你嫌他穷,说你爸妈看不起他,说你觉得他爸的病是拖累。他只是……”他顿了顿,像是在找合适的词,“他只是太累了,累到没力气去分辨真假,累到只想抓住身边最近的那根稻草。”

苏逸淋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奶茶杯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她赶紧低下头,用袖子去擦,却越擦越多。

“我不是让你去做什么。”陈默递过来一包纸巾,语气软了些,“我只是觉得,你至少该知道,有些看起来的真相,其实不是真相。就像水塔上的星空,你以为只有你看见过,其实他每晚都在看,只是换了个人陪你说而已。”

离开奶茶店时,天已经黑了。路灯次第亮起,把人行道照得明明灭灭。苏逸淋没直接回家,而是绕到了望江西路的小巷。

17号的门依旧紧闭着,门缝里透出微弱的灯光。门口的台阶上,放着双沾满泥污的劳保鞋,鞋跟处磨得很薄,一看就是穿了很久的样子。

她想起陈默的话,想起林言情晚上去工地扛钢筋,白天去送外卖。原来那些被秦墨墨当作炫耀资本的“帮助”,背后藏着他这样的辛苦。

巷口的杂货店老板娘看见她,又热情地打招呼:“小姑娘,又来找小言啊?他刚送外卖回来,在里面吃饭呢。”

苏逸淋摇了摇头,往巷口走。经过水塔下时,抬头望了一眼。黑漆漆的水塔矗立在夜色里,像个沉默的巨人。她突然很想爬上去看看,看看今晚的星空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亮。

刚迈出脚步,手机响了,是妈妈打来的。

“逸淋,你在哪呢?快回家,你爸做了你爱吃的糖醋排骨。”妈妈的声音里带着笑意,背景里传来抽油烟机的声响。

回到家时,爸爸正系着围裙在厨房忙碌,糖醋排骨的香味弥漫在整个客厅。妈妈坐在沙发上择菜,看见她进来,拍了拍身边的空位:“过来坐,跟你说件事。”

苏逸淋换了鞋走过去,心里有点忐忑,怕他们又问起林言情。

“你爸的复查结果出来了。”妈妈的语气很轻松,把择好的青菜放进篮子里,“医生说恢复得很好,下次复查可以推迟到半年后了。”

苏逸淋愣住了:“真的?”

“当然是真的。”爸爸端着糖醋排骨从厨房出来,脸上带着久违的笑容,“爸还能骗你?今晚咱们庆祝一下,喝两杯。”

餐桌上,爸爸打开一瓶红酒,给每个人倒了一点。红色的酒液在玻璃杯里轻轻晃动,映着灯光,像流动的宝石。

“逸淋,爸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爸爸举起酒杯,却没喝,只是看着她,“是因为林言情的事吧?”

苏逸淋的手指在杯壁上划着圈,没说话。

“以前爸妈不让你跟他来往,是怕你受委屈,怕他家里的事影响你学习。”妈妈放下筷子,语气很诚恳,“现在想想,或许是我们太武断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不能因为人家难,就把人往外推。”

苏逸淋惊讶地抬起头,没想到爸妈会这么说。

“上次我去医院复查,碰到林言情他妈妈了。”爸爸喝了口红酒,“老太太跟我聊了半天,说林言情这孩子懂事,每天打三份工,晚上还去医院陪床,累得在走廊里就能睡着。还说……”他顿了顿,“还说有个姓秦的小姑娘总去看她,说了你不少坏话。”

苏逸淋的心沉了沉。

“爸不是让你去找林言情解释什么。”爸爸放下酒杯,眼神很认真,“爸只是想告诉你,看人不能只看表面。有些人嘴里说得好听,做的事未必漂亮;有些人不善言辞,心里却未必没有数。”

“还有啊,”妈妈夹了块排骨放进她碗里,“你以前总说想考美院,说想画遍世界上所有的星空。怎么最近提都不提了?就因为别人几句话,就把自己的梦想丢了?”

苏逸淋看着碗里的排骨,突然想起高二那年,她把画的星空图拿给爸妈看,爸爸虽然嘴上说“不务正业”,却悄悄把画裱了起来,挂在她的房间里。妈妈虽然总说“画画不能当饭吃”,却在她生日时,偷偷给她买了套最贵的颜料。

“你苏逸淋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出息了?”爸爸笑了笑,眼里带着点欣慰,又带着点恨铁不成钢,“因为一个男生,因为几句闲话,就把自己活成了别人嘴里的样子?这可不像我女儿。”

那天晚上,苏逸淋把床底的纸箱翻了出来。毕加索的画册被挪到一边,里面的画纸露了出来——水塔上的星空,林言情的侧影,还有那张写着“别怕,有我”的画。

她把画一张一张摊开,铺了满床。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画纸上,那些线条和色彩仿佛活了过来。她想起自己熬夜画画时的专注,想起第一次在水塔上看见星空时的震撼,想起林言情说“你的画里有光”时的眼神。

原来有些东西,不是想丢就能丢掉的。就像刻在骨子里的热爱,就像藏在心底的牵挂,就算被暂时掩埋,也总会在某个时刻,悄悄冒出头来。

第二天去学校,苏逸淋把那张改了又改的高考意向表重新填了一遍,在“美术院校”那栏,用力地划了个勾。

秦墨墨看见她拿着表去办公室,故意走过来,阴阳怪气地说:“哟,想通了?不考汉语言文学了?也是,就你那成绩,考综合类大学确实费劲。”

苏逸淋没理她,径直往前走。经过林言情的座位时,他正趴在桌上睡觉,阳光落在他的后颈上,绒毛看得清清楚楚。她的脚步顿了顿,最终还是继续往前走。

她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有些误会,需要时间来澄清;有些伤口,需要时间来愈合;有些距离,需要她先站稳脚跟,才能有勇气去缩短。

美术课上,老师让画“希望”。苏逸淋画了座水塔,塔顶上站着两个人影,背对着画面,望着远处的星空。星星很多,很亮,像撒在黑丝绒上的钻石。

画完后,她没像以前那样写小字,只是在角落里画了个小小的太阳,一半藏在云层里,一半露出来,发出淡淡的光。

下课时,陈默经过她的座位,看见她的画,笑了笑:“比上次那幅空操场,暖和多了。”

苏逸淋也笑了,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

那天下午放学,苏逸淋没直接回家,而是去了三中对面的奶茶店。秦墨墨不在,林言情正在擦桌子,动作有些机械。

她推开门,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林言情抬起头,看见是她,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恢复了那种冷冰冰的样子。

“我买杯奶茶。”苏逸淋走到吧台前,声音很平静。

“没有了。”林言情转过身,开始收拾东西,“打烊了。”

“我看见招牌还亮着。”苏逸淋没走,只是看着他的背影,“林言情,我不是来解释什么,也不是来求你原谅的。”

他的动作顿了顿。

“我只是想告诉你,”苏逸淋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我重新填了高考志愿,考美院。还有,下个月的全市美术比赛,我也报名了。”

林言情慢慢转过身,眼里带着点不解。

“我画了幅画,关于水塔上的星空。”苏逸淋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知道你可能不想听,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有些星星,就算暂时被云遮住了,也还是会亮的。”

说完,她没等他回答,转身走出了奶茶店。风铃再次响起,像是在为她送行。

林言情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块擦桌子的抹布。他看着苏逸淋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闷闷的。

吧台下面的抽屉里,放着一张被揉皱又展平的画纸,是苏逸淋当初塞进门缝的那张星空图。他一直没扔,却也没再看过。

那天晚上,林言情提前打烊,没回医院,也没回家,而是去了水塔。

风很大,吹得他的衣角猎猎作响。他爬上塔顶,看见地上放着个画夹,是苏逸淋的——她肯定来过。

画夹没锁,里面露出张画纸的一角,正是她在美术课上画的那幅“希望”。水塔上的两个人影,虽然看不清脸,他却莫名觉得,那就是他和她。

远处的铁轨上,一列绿皮火车缓缓驶过,车头的灯光像颗移动的星星,在黑暗中格外显眼。林言情想起陈默的话,想起苏逸淋刚才说的那些话,想起秦墨墨每天在他耳边说的那些关于苏逸淋的坏话。

有些东西,像被风吹散的雾,开始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星空图,借着月光展开。上面的字迹虽然有些模糊,但“别怕,有我”四个字,还是能看得清楚。他想起苏逸淋在巷口说的那句“水塔上的星星很亮”,想起她递过来的信封,想起她熬的小米粥。

心脏突然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涩。

林言情坐在水塔上,直到天快亮才下来。走的时候,他把苏逸淋的画夹带了回去,放在桌角,旁边是他画的那幅《暖阳》。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两幅画上。一幅温暖明亮,却带着点刻意的喧嚣;一幅安静内敛,却藏着不易察觉的力量。

苏逸淋不知道林言情会去水塔,也不知道他看到了她的画。她只是在第二天早上,重新扎起了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走进教室时,眼神里带着久违的坚定。

秦墨墨还在跟林言情说着什么,他却只是偶尔点点头,目光越过人群,落在苏逸淋的背影上,停留了很久。

有些星火,一旦在灰烬里重新燃起,就不会轻易熄灭。苏逸淋知道,她的路才刚刚开始,无论是画画,还是面对林言情,她都需要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走下去。

窗外的香樟树上,最后一片叶子终于落了下来,打着旋儿,像个轻盈的句号。但苏逸淋明白,这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就像冬天总会过去,春天总会来临,有些裂痕,或许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就会悄悄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