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到第五天清晨时,终于显出疲态。
青灰色的天光透过防火布的缝隙渗进来,在积水里投下细碎的光斑。凌烬蹲在“堡垒”边缘,用钢管轻轻拨开漂浮的塑料袋——客厅地面的积水已经漫到小腿肚,浑浊的水里沉着从天花板掉下来的墙皮,偶尔有银白色的小鱼苗般的东西游过,尾部拖着淡红色的黏液。
“别碰水。”他头也不抬地按住林薇伸过来的手。这是末世暴雨的典型特征,积水里藏着被蚀尘污染的变异水生物,哪怕只是蹭破皮,都会引发感染。
林薇缩回手,指尖还残留着水洼表面的凉意。她看着哥哥用钢管在水里搅动,那些银色生物立刻像受到惊扰的蜂群般散开,撞在钢管上发出“叮叮”的脆响,才惊觉这根本不是鱼。
“它们会咬人吗?”她小声问。
“会钻进伤口里。”凌烬把钢管横在堡垒边缘,形成一道简易的护栏,“上一世有个邻居,只是被碎玻璃划了道口子,泡了会儿水,整条腿都肿成了紫黑色。”
林薇下意识蜷起脚,把裤腿往上卷了卷。床垫堡垒离水面还有半尺高,可她总觉得那些滑腻的生物正顺着钢管往上爬。
手机在这时震动了一下,屏幕上跳出仅剩的一格信号。是条陌生号码的短信,只有三个字:“要药品。”
凌烬的指尖悬在屏幕上方。这栋楼里有谁知道他囤了药品?王阿姨?还是……他抬头看向天花板,目光仿佛能穿透水泥层,落在五楼那个捡废品的身影上。
“谁啊?”林薇凑过来看。
“不知道。”凌烬删掉短信,把手机塞回防水袋,“可能是发错了。”
他不想让林薇知道,此刻的楼道里,幸存者们正在用最原始的方式交换信息——敲墙的次数代表需求,三长两短是要食物,两短三长是求药品。刚才短信进来前,他确实听到头顶传来两短三长的敲击声。
积水渐渐退去时,已经是下午。露出的地板上积着层黑褐色的淤泥,踩上去像踩在腐烂的树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凌烬用钢管试探着往前走,每一步都要确认脚下是否坚实——这栋楼的地基已经被水泡松了,上一世,就是在积水退去的当天傍晚,西侧的承重墙彻底断裂。
“咔哒。”
头顶突然传来碎裂声。凌烬猛地拽过林薇往旁边扑,两人重重摔在床垫上的瞬间,一块篮球大的水泥块砸在刚才的位置,溅起的淤泥溅了他们满身。
天花板上裂开道蜿蜒的缝隙,像条丑陋的蛇,正顺着墙角往下爬。
“必须离开这里。”凌烬抹掉脸上的泥,声音发紧。他原以为能撑到第七天,可这栋楼的坍塌速度,比上一世快了整整两天。
林薇看着那条不断扩大的裂缝,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她想起美术课上老师展示的地壳运动图,此刻天花板的裂痕,像极了板块碰撞的轨迹——只是这次,被碾碎的是他们的家。
收拾物资时,林薇突然想起什么,翻出画具盒里的防水袋:“张奶奶的药!”
昨天整理药品时,她特意把几盒抗生素和消毒水单独包好,想着雨停了给五楼送过去。此刻防水袋被压在罐头箱底下,边角还沾着干涸的淤泥。
凌烬的动作顿了顿。带着林薇单独行动已经够危险,带上药品只会更扎眼。可他想起张奶奶那句“你们家阳台栏杆松”,想起暴雨夜里那声及时的咳嗽,喉结滚了滚,终究没说“别带”。
下午三点,楼道里的积水退到脚踝。凌烬用钢管撬开变形的防盗门,铁锈摩擦的“咯吱”声在空荡的楼道里格外刺耳。他先探出头观察了几秒——楼梯扶手上挂着不知是谁的破棉袄,台阶缝里嵌着暗红色的污迹,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淡淡的腥气。
“抓紧我。”他把工兵铲递给林薇,自己拎着物资袋,率先踏上楼梯。
刚走到三楼和四楼之间的平台,就听见楼下传来拖沓的脚步声。凌烬立刻拽着林薇躲进堆放杂物的角落,钢管抵住墙壁的瞬间,他看见二楼那个熟悉的身影——李叔的动作比几天前更迟缓了,四肢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嘴角挂着的涎水滴在台阶上,腐蚀出细密的小坑。
林薇捂住嘴,才没让尖叫漏出来。她看着李叔的手背上长满灰黑色的鳞片,指甲变得像鹰爪般弯曲,才明白哥哥说的“变异”到底意味着什么。
李叔似乎没察觉到楼上的动静,只是机械地在二楼和三楼之间徘徊,偶尔用头撞击墙壁,发出“咚咚”的闷响。凌烬注意到他裤兜里露出个药盒的角,是治疗糖尿病的胰岛素——上一世,李叔就是因为断了药,才在灾难初期变得狂躁。
“走。”他示意林薇跟上,脚步轻得像猫。两人贴着墙根往上挪,经过李叔身边时,林薇的画具盒不小心撞到栏杆,发出“哐当”一声。
李叔猛地转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他们!
“跑!”凌烬拽着林薇往四楼冲。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夹杂着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
四楼的防盗门敞开着,里面黑黢黢的像个张开的嘴。凌烬想都没想就拽着林薇冲进去,反手用钢管顶住门板。李叔撞在门上的瞬间,整扇门都往里凹了凹,钢管“嗡”的一声震颤起来。
“这里是……刘阿姨家?”林薇认出墙上贴着的幼儿园奖状,照片里穿粉色裙子的小女孩笑得一脸灿烂。
凌烬没说话,只是竖起耳朵听门外的动静。李叔的撞击声渐渐弱了,取而代之的是指甲刮擦门板的“沙沙”声,像无数只虫子在啃木头。
他这才注意到客厅里的狼藉——翻倒的衣柜,碎成渣的电视机,还有地板上半凝固的血迹。角落里的婴儿床是空的,床单上绣着的小熊被撕成了碎片。
“他们……”林薇的声音发颤。
“走了。”凌烬捡起地上的一把水果刀,塞进林薇手里,“防身用。”他记得刘阿姨的丈夫是个屠夫,家里应该有更趁手的武器。
果然,在厨房的刀架上找到了两把剔骨刀。凌烬把其中一把别在腰后,另一把递给林薇:“握住刀柄,别让它掉了。”
就在这时,头顶传来敲击声,两短三长。
林薇吓得手一抖,刀差点掉在地上。凌烬按住她的肩膀,对着天花板敲了敲钢管,同样是两短三长——这是在回应张奶奶的求助信号。
几秒钟后,五楼传来拖动重物的声响,紧接着是木板落地的“哐当”声。凌烬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往上看,只见张奶奶正把一块木板搭在四楼和五楼的窗沿上,形成一座简易的独木桥。
“快上来!”老人的声音带着喘息,却异常清亮。她手里握着根磨尖的钢筋,另一只手紧紧抓着窗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凌烬的心猛地一缩。张奶奶的窗台外就是三楼的露台,距离地面至少十米,稍有不慎就会掉下去。可楼下的刮擦声越来越急,门板已经被李叔撞出个拳头大的窟窿,灰黑色的手指正从洞里伸进来。
“你先过。”他把林薇推到窗边,“踩着木板中间,别往下看。”
林薇看着那根晃晃悠悠的木板,腿肚子都在转。可当她瞥见门缝里那张扭曲的脸时,突然咬紧牙关,踩上了木板。她的体重让木板往下弯了弯,吓得她死死抓住张奶奶伸过来的手,几乎是被拽着爬进了五楼窗户。
“快!”张奶奶对着凌烬喊。
凌烬抓起物资袋甩过去,自己紧随其后踩上木板。刚走到中间,楼下突然传来李叔的嘶吼,紧接着是重物坠地的“噗通”声——他大概是想从楼梯冲上来,却没注意到四楼的地板已经被水泡松,直接掉了下去。
他松了口气,加快速度爬进五楼。张奶奶立刻抽回木板,用钢筋死死顶住窗户。
“谢谢您。”凌烬的后背全被冷汗湿透,刚才那几步,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张奶奶摆摆手,没说话,只是转身走进里屋。这间屋子比凌烬家整洁得多,捡来的塑料瓶被剪成漏斗形状,整齐地挂在墙上;墙角堆着用铁丝捆好的废铁,看起来像某种简易的武器;最显眼的是天花板上悬挂的几个塑料桶,里面盛着清澈的水,应该是收集的雨水经过过滤的。
“您早就准备好了?”林薇惊讶地看着这一切。
“活了大半辈子,什么灾年没见过?”张奶奶从一个铁皮盒里拿出两个窝头,递给他们,“去年冬天就觉得不对劲,河里的鱼死了大半,树上的鸟窝都空了。”
凌烬接过窝头的手顿了顿。原来并非只有他带着记忆重生,灾难的前兆早已写在天地间,只是大多数人选择视而不见。
“这个给您。”林薇从画具盒里拿出那个防水袋,递到张奶奶面前。
老人打开袋子看到药品时,浑浊的眼睛亮了亮,却把一半推了回来:“你们留着,年轻人更需要。”她指了指凌烬胳膊上被钢管蹭破的伤口,那里已经有些红肿。
凌烬没推辞,拿出碘伏往伤口上倒。酒精的刺痛让他清醒了几分——张奶奶留下的不仅是药品,更是一种结盟的信号。在这栋摇摇欲坠的楼里,单独生存的概率几乎为零。
“楼撑不了多久了。”他擦掉胳膊上的药水,“西边的承重墙已经裂了,最多还有两天。”
张奶奶点点头,从床底下拖出个木箱,里面是她攒的地图和指南针:“我儿子在城郊的罐头厂上班,那里有冷库,有发电机,还有高墙。”
凌烬的眼睛骤然亮了。上一世,他确实听说过罐头厂是个不错的避难所,可惜等他想过去时,那里已经被武装人员占据。如果能提前到达……
“我们可以走那边。”他指着地图上一条用红笔标记的小路,“从菜市场后面的巷子穿过去,能避开主干道的变异体。”
张奶奶看着他指尖的位置,突然笑了:“我就知道你是个靠谱的。”她从怀里掏出个用油布包着的东西,打开一看,是半包压缩饼干和一个打火机,“早就给你们备着了。”
林薇看着老人布满皱纹的手,突然想起去年生日收到的那条围巾。藏青色的毛线,针脚有些歪歪扭扭,却是那个冬天最暖和的东西。她把自己画的那张“带太阳的雨景图”递过去:“张奶奶,这个给您。”
老人接过画纸,对着光看了很久,眼角的皱纹里渗出些湿润的东西:“好,好,等雨停了,天就晴了。”
傍晚时分,楼体突然剧烈晃动起来。
墙上的裂缝“咔咔嚓嚓”地扩大,挂在墙上的塑料瓶掉下来摔得粉碎。凌烬冲到窗边,看到西侧的墙体外层已经整片脱落,露出里面锈迹斑斑的钢筋,像巨兽暴露在外的肋骨。
“必须今晚走。”他抓起物资袋,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再等下去,谁都走不了。”
张奶奶点点头,从床底下拖出个改装过的行李箱——轮子被换成了钢管,箱体用铁丝缠了三层,看起来像个坚固的小推车。她把药品和水往里塞,动作麻利得不像个老人。
林薇突然想起什么,从画具盒里翻出几支彩色铅笔:“带着这个吧,说不定能用。”
凌烬看着那几支削得尖尖的铅笔,突然明白妹妹的意思。在看不到希望的末世里,这点色彩或许是唯一能对抗绝望的东西。
午夜十二点,整栋楼陷入诡异的寂静。
雨已经停了,风穿过墙体裂缝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无数人在哭泣。凌烬用钢管撬开五楼的防盗门,楼道里弥漫着浓烈的尘土味,三楼和四楼之间的楼梯已经完全坍塌,只剩下扭曲的钢筋垂在空中。
“从消防梯走。”张奶奶指了指楼道尽头的铁门,那里通往楼外的铁质消防梯。
凌烬先探出头观察了几秒。消防梯的栏杆上锈迹斑斑,有些地方已经断裂,楼下的空地上游荡着几个变异者,它们的动作比李叔更迟缓,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像是在吞咽什么。
“我先下去清理。”他握紧剔骨刀,脚刚踏上第一级台阶,就听见“哐当”一声——消防梯的踏板竟然是松动的。
张奶奶立刻从行李箱里拿出铁丝:“我来固定,你们跟上。”她佝偻着腰,用老虎钳把松动的踏板和栏杆缠在一起,铁丝拧出的“咯吱”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林薇跟在凌烬身后,每一步都踩在张奶奶刚固定好的位置。她不敢往下看,只能盯着前面哥哥的背影,还有他手里那把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的刀。
下到三楼平台时,凌烬突然停住脚步。
平台角落里蜷缩着个黑影,听到动静后缓缓抬起头——是王阿姨。她的半边脸已经溃烂,露出森白的骨头,可另一只眼睛还保持着人的清明,看到林薇时,突然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想说什么。
“别碰她!”凌烬挡在林薇身前。
可王阿姨只是伸出手,掌心里躺着个皱巴巴的糖纸,里面包着颗水果糖。那是林薇小时候总缠着王阿姨要的那种,橘子味的。
林薇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她想起小时候王阿姨总说“薇薇画画最好看”,想起她每次做了红烧肉,都会端来一小碗……
“快走!”张奶奶拽了她一把。楼体又开始晃动,头顶有水泥块掉下来,砸在消防梯上发出“砰砰”的声响。
凌烬咬咬牙,拉着林薇往下跑。经过王阿姨身边时,他看到老人的手垂了下去,那颗水果糖滚落在地,被随后掉下来的石块砸得粉碎。
直到跑出单元门很远,林薇还能听见身后传来的轰鸣声——那栋承载了他们半生记忆的老楼,终于在午夜的寂静里,彻底坍塌成一片废墟。
张奶奶看着扬起的烟尘,叹了口气:“走吧,往前看。”
凌烬点点头,握紧了手里的刀。前方的黑暗里,隐约能看到菜市场的轮廓,那里将是他们逃离的第一关。他回头看了眼林薇,她正攥着那几支彩色铅笔,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却没有哭。
月光突然从云层里钻出来,照亮脚下的路。凌烬看到林薇的影子被拉得很长,紧紧挨着他和张奶奶的影子,像三棵依偎在一起的树。
他知道,真正的逃亡才刚刚开始。但这一次,他们不是孤军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