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当时化刚带领的巡山队能更快一步,他就能发现地龙是翻不了天的,人却可以。
一个矮个子“野人”赤着身子披头散发在山里面乱窜,只裹着半条遮羞布,不知道在山间摸索着什么,实在太过投入以至于身后出现了一个人都不知道。
“您安好?”朴言笑眯眯地问道。
野人瞬间弹射起来,对着朴言胡乱比划起来,嗓子里发着不知名的音节,两只脚呈一字,像只青蛙一样原地蹦跶。
“我是朴言。”
野人瞬间蔫了下来,理了理挡住嘴巴的胡子:“下回您直接说名字,装野人很累的,在老前辈面前装野人就更累了,”随后顿了顿,补充道,“还丢脸。”
“您是?”朴言笑容不减。
“始州大盗一脉,寇伯是也!”野人傲然挺立。
“没听说过,”朴言摇了摇头,“你知道这是谁的地界?竟敢如此放肆!”
“听说老化家的五百年前就死绝了,老铁家的连自个家天门都看不住,”寇伯不屑地吐了口痰,随后一脸谄媚,“要知道这现在归您管,谁还敢来!”
“老朽向来以仁爱待人,为何好似在外界凶名赫赫?”朴言倒有些好奇了。
“国师大人就是谦虚,”寇伯点头哈腰,哈喇子都要流出来,“谁不知道您一个人放翻了一群好手,黑暗宗师杜龄的秘卫,一船的薄州镇海司的巡海军,顺带把路过的铁王都给掀海里喂王八了,当真是吾辈楷模!”哈完腰又是一脸惋惜,“不过您下手老狠嘞,就连刚出生的娃娃和八十好几的老人都一并结果了,咝……”
朴言的笑容僵住了,刚才还在捋胡子的右手硬坠下一缕胡子:“老朽干过这事?我自己为什么不知道?”
“大概是对您来说不算什么?”寇伯弯下腰却抬起脑袋,试探性的问道,“要不您先想着?我就不打扰您啦?”
“滚!”
“得令!”
随后寇伯抱住脑袋还真把自己缩成一团,只在胳膊下小声问道:“往前数个千万年,你我也是一家人,您……要传人不要?”
朴言眼睛微眯:“你要打我传人的主意?”
寇伯自觉的麻利滚下去了。
“这叫个什么事儿!”朴言心下大不是滋味,“这不存心欺负老实人嘛!”
将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抛至脑后,朴言右手挥动拐杖敲击地面,坚硬的沙石应声破开一道巨口。
“这就是了。”朴言自语道。
突现的异象自然引发了巡山队的警惕,这就有了后面的事。
不过这些与化岳有何相干?与朴言分别后他先将老人家的房子打扫一番;而后将古书夹在衣中抱做一团,做贼似的逃回家中,随即试了试相赠的葛衣,顿感有如量身定做,着实舒服;再摸了摸书皮,手感超绝,再翻开书页,笔走龙蛇,有如天书,当真妙不可言,一切都近乎完美了。
除了自己识字不多。
再加上晚上的变故,一群人黑压压上山接应,正好和下山来的巡山队撞做一团,一齐瞻仰了地缝,磨蹭了半夜才回家。
“啊,如果这一切都没发生过,我说不定也识字啦!”化岳躺在床上如是想道。
这一切波及的自然不止化岳一人,在一般山民的视角里,自十三年前开始,近些年更甚,异象频发,先是隆冬日久,却不见降雪,就是乌云密布,也只是飞来飘去,不见反应;后来又是大山深处总有深沉的怪声传来,一些常见的野物如林鹿山猪全都不见踪影。
有传闻说是地龙翻身,震慑百兽;也有人确信说是传说中的“天刑”降世,要毁灭岚山……
山民们的生活向来只是不至于饿死,没了山物野味,又不善于耕种,靠几条陈年腊肉如何能度过严冬?最开始的时候,邑府来的贵人发了告示,号召山民自救,众人也不过咧咧嘴,当个不臭的屁放了。
山民如今还未慌乱,甚至有闲心养个外人,原因有二,一是神经天生粗壮,畏神而不畏死;二是老祖宗,山寨的主心骨,岚山之神还未发话,那就一切照旧。
老山主,姓名不详,年龄不详,对外人来说性别也不详,尊崇至矣,乃是第一神人。
他也是当初救下化岳并赐名的人,此事不再详谈。
山民们困于岚山之下,未曾见过世面,自然不知道自己这个群体是如何奇特,有原始先民的三分风范,山民不修文理,以原始的狩猎采集为生,化岳即便得到了这本书,也无从下手。
如果有人能知道这本书的奥妙,那一定就是山民之主,岚山之神——老山主。
山寨依山势而建,山寨之中,一座大屋高出四周建筑有丈余,由合抱之木支撑,房板屋顶在烟火的熏染下呈现灰色,化岳曾挂开污渍,露出底下的朱红漆料,以自己浅薄的见识看来肯定不是凡品,门窗立柱刻画有线条,狂野的生活气息也无法掩盖其优美,更别说屹立屋檐角饱经沧桑的四个“怪兽”了。
山民不认得好东西,化岳却在朴言的熏陶下有一点儿见识。
现在,就需要让山主见识见识这本书了。
这样大而华丽的祖屋,四角吊着常年不熄的火盆,推门后第一眼就能看到左右四套桌椅,钉挂如屏风的虎皮,以及虎皮之前最上首那大若床的躺椅,里面只有一个人。
“老爷子,您瞧瞧,”化岳双手将书册奉到一个老人前,聚拢双腿,微闭着眼满脸谄媚,活脱脱一个狗腿子。
自那天梦后,化岳就像变了一个人,朴言谓之“天性复萌”,山主则暗地里痛骂朴言带坏了好孩子,不过这一幕在山主的侍卫面前就显得有些诡异了,活脱脱就像一个凡人向成精的山魈献殷勤。
为什么是山魈?这个外号的源头大概是朴言,因为实在太像了。你看面前这老人家,可不得了,斜躺在虎皮交椅上,脸皮重峦叠嶂成一堆,里面不知藏了多少污垢;不过这藏的污纳的垢等闲之辈也分辨不出来,因为他整张脸都呈现纯正黑土色,上下两片黑泥做的眼皮包围着一点浑浊的白,听见喧哗声又费力从眼白下翻出一点瞳孔,用上下牙床将两片嘴皮顶起,好不容易张开嘴想要问候一下自己的乖崽子,却被化岳抢先开口,只好颇为不甘的把牙床合起来,随即挣扎着坐起来,理了理勉强挂在身上的虎皮(或许跟交椅上的虎皮是一家),两指夹起书籍仔细观察。
“啊,好,我看看,啊,不认识,啊,拿倒了,哈哈,我转过来……嗯……”
听到这好似被梦魇住的声音,还有树懒一样的动作,化岳斜呲了一下嘴。
“ 好,这书叫《黑山卷》,嗯,有门道,让我翻翻,”山主探出右手食指在干瘪的嘴中沾了沾口水,揪住书页翻了过去,看的化岳心又在滴血。
“哈,不要介意,我老了,昨夜又闹了半宿,现在我磨蹭磨蹭也在理不是?”山主吧唧嘴皮嗫嚅道,化岳只能哈哈干笑。
“这是那个臭外地的给你的?”山主问道。
“您咋知道?”化岳大吃一惊,心下暗暗嘀咕这怕不是成精了!
“幸亏溜的快,没栽到我手里,不然——”
山主话音未落,祖屋大门被人一脚踹开,来人全身覆甲,手里抓着一张告示:
“通缉大盗寇伯,此人惯于穿门破户,穷凶极恶,又勾结恶贼朴言,务求活捉,押赴州府,以正典刑!”
“复州国师朴言,十三年前失落岚山,若有线索上报者,脱离山民贱籍,另有赏赐!”
那通缉令上,画着两幅幅肖像,面相丑陋实在难以形容,看不真切,右边赫然是朴言。
原来他不是半吊子,原来分别时他的感叹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