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日子是刻板的钟漏滴水，是丝竹管弦背后无孔不入的沉闷压抑。只有在深秋时节，当御花园西北角那片偏僻的枫林被霜气染透，灼灼如焚天的烈火时，我才能在那片短暂而炽烈的红里，呼吸到一丝不属于这深宫的气息。那里的枫树异常高大，枝桠虬劲，有些竟能探出那圈禁锢一切的高墙。
承平二年的秋，枫红正烈。我抱着那张赖以存身的旧琵琶，习惯性地踱入这片燃烧的林子。风过处，红叶翻飞如雨，簌簌作响。我低着头，目光在铺满落叶的地毯上漫无目的地逡巡。一片叶子被风卷着，打着旋儿，轻轻扑落在我的布鞋上。
它比周围的叶子更红，红得近乎滴血，叶脉清晰如刻，边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被精心修整过的圆润。鬼使神差地，我弯腰拾起了它。
指尖触及叶面，一种微妙的、不同于寻常叶片的触感传来。翻过来，叶背之上，竟以极细、极工整的墨线，勾勒着几行……乐谱？！
我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握不住这片轻若无物的叶子。那符号陌生又熟悉，带着久远记忆里模糊的印记。我下意识地伸出指尖，沿着那墨线的走向，在冰凉的叶面上极其轻微地勾画、模拟。一个短促的、带着奇异回旋的泛音指法……这绝非当世常用的工尺谱！一个尘封的名字带着惊雷般的巨响轰然撞入脑海——《霓裳》！是十年前被暴君撕碎、随着老乐工鲜血一同渗入宫墙地底的那个绝响！
寒意瞬间从脚底窜起，直冲顶门。我猛地抬头，惊惶四顾。燃烧的枫林静谧依旧，只有风穿过叶隙的低吟。是谁？是谁竟敢在这深宫禁苑，私藏、甚至书写这禁忌的旋律？这红叶……是警告？是试探？还是……一个来自幽冥的邀约？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但那乐符本身的美，却像黑暗里骤然亮起的一点星火，带着致命的诱惑。指尖无意识地再次抚过叶背那细密的墨线，仿佛能听到那失落的旋律在血脉深处隐隐共鸣。
一连数日，那片红叶如同烧红的烙铁，藏在我贴身的衣袋里，灼烫着心神。我着了魔般，趁着当值的间隙，一次次溜向那片枫林。不再低头寻叶，而是屏息凝神，侧耳倾听。风声、叶落声、远处宫人模糊的步履声……我过滤掉一切杂音，像沙漠中渴求甘泉的旅人，执拗地捕捉着那可能存在的、微乎其微的琴音。
直到第三天黄昏。夕阳的金辉斜斜穿过枫林，将满树的红叶映照得如同透明的红玉。风似乎也倦了，林间一片难得的寂静。就在这寂静将沉未沉之际，一缕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弦音，如同春日冰面下悄然流动的第一道水痕，极其幽微地渗了过来。
不是琵琶的铿锵，也不是古琴的沉厚，那声音……清越、柔韧，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羽毛拂过心尖的颤栗感。是箜篌！
我的心跳骤然失序。那音调，那指法间流转的独特韵致，与我怀中红叶上所录的片段，严丝合缝！乐音并非来自枫林深处，而是来自……那道隔绝了天地的、厚重的宫墙之后！
墙的那边，是禁苑深处，传说中囚禁着前朝未亡人或获罪妃嫔的冷宫。寒意与更强烈的好奇交织着，几乎令我窒息。我像被那无形的丝线牵引着，一步步挪向宫墙，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粗糙的砖石上。砖石的凉意瞬间侵入耳廓，但那墙后的乐音，也因此变得清晰了一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