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是《霓裳》!虽然只有零散的片段,被弹奏者小心翼翼地拆解、揉碎、隐匿在不成调的练习音节里,但那深入骨髓的、属于《霓裳》的华美与哀愁,却如月光般无所遁形。是谁?是谁在那死寂的牢笼里,用生命拨动着这禁忌的琴弦?

墙内的箜篌声停歇了,仿佛弹奏的人也耗尽了心力,或者只是短暂的休憩。四周只剩下暮色沉降的沙沙声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攫住了我,几乎未经思索,我颤抖的手指已按上怀中琵琶的弦索。那片染血的乐谱残章,那墙后流泻的破碎音符,在我混乱的脑海中激烈碰撞、融合。

深吸一口气,我拨动了琴弦。

没有完整的旋律,我只是凭着乐工的本能,将那红叶上的残章,将我方才捕捉到的、墙内箜篌的余韵,糅合在一起,试探性地弹奏出来。几个短促的音,一个带着叹息般下滑的泛音,一段回旋往复的、如同低语的轮指……琴音在寂静的枫林和厚重的宫墙间小心地回荡,带着一种朝圣般的虔诚和无法言说的恐惧。

最后一个颤音在空气中挣扎着消散。死寂。墙内墙外,仿佛时间都凝固了。我僵立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冷汗浸透了内衫,抱着琵琶的手臂沉重得无法抬起。完了。莽撞的回应,如同在深渊边缘试探,等待着粉身碎骨的裁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就在我几乎被这沉重的寂静压垮时,墙内,那清越的箜篌声,再次响了起来!

这一次,不再是零散的碎片!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清晰和……无法错辨的回应!她弹奏的,正是我刚才琵琶引出的那个回旋乐句的延续!她的乐音像一道温润的泉流,自然而然地承接了我那试探性的、断断续续的溪水,将之汇聚成一条更完整、更哀婉的小河。

没有言语,无需相见。这堵隔绝生死的宫墙,此刻竟成了两张琴、两颗心唯一的通道。琵琶与箜篌,一墙之隔,音声相和,断章残谱在看不见的空气中小心翼翼地拼接、试探、应和。她续上我的迟疑,我回应她的孤寂。失传的《霓裳》旋律,如同深埋地底的种子,在这无人知晓的角落,借着两个卑微乐者的指尖,于绝望的缝隙里,挣扎着萌发出一线脆弱的生机。

一曲终了,余音仿佛还在冰冷的砖石间萦绕。我背靠着粗糙的宫墙,大口喘息,汗水早已冰凉。墙内也再无动静,只有枫叶在晚风中沙沙作响,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就在我准备拖着发软的双腿离开时,一样轻飘飘的东西,带着一丝微不可闻的破空声,从高墙的那一边,越过了墙头,打着旋儿,落在我脚边的枫叶堆里。

又是一片红叶。比之前那片更大,更红,叶脉如同燃烧的火焰。我几乎是扑过去将它捡起。叶背之上,墨线依旧细密工整,但这次,不再是零散的片段!它赫然是一段更为完整、更为精妙的《霓裳》乐章!指法标注清晰,甚至在一些关键处,还细细注明了强弱缓急的处理。

墨迹尚未干透,带着一股极淡的、清冷的幽香。目光落在叶柄末端,那里,用同样细小的墨笔,写着一行娟秀却力透叶背的小字:

“替我守住这曲子。勿与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