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乐再次奏响,是喜庆到近乎喧嚣的调子。庞大的仪仗队伍簇拥着帝后的銮驾,缓缓移向帝后寝宫——昭宸殿的方向。我们这些丹墀下的乐工,在侍卫的驱赶下,麻木地挪动脚步,汇入那庞大而冰冷的队伍末尾,如同被洪流裹挟的枯叶。
队伍行至昭宸殿那高耸的宫门前停下。帝后的銮驾被宫人小心翼翼地抬入宫门。沉重的朱漆宫门并未立刻关闭,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最后的仪程。新帝萧煜的身影已消失在门内深处,只有凤辇停在门内的影壁前。
就在这短暂的、诡异的寂静间隙,一个声音,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地穿透了门前侍卫林立形成的肃杀屏障,如同冰凉的丝线,精准地缠绕上我的耳膜:
“琴师……”
我的身体猛地一震,几乎握不住手中的琵琶。是她!是云霓裳的声音!那声音里听不出多少新嫁娘的喜悦,只有一种浸透了骨髓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茫。
短暂的停顿后,那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近乎恳求的颤抖,轻轻地拂过寒冷的空气:
“再奏一次《霓裳》……可好?”
再奏一次《霓裳》!
这轻飘飘的六个字,像六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我的心脏,又在里面疯狂搅动!在这新帝大婚、守卫森严的昭宸殿前!在刚刚暴毙了一个淑妃的阴影之下!她竟然要我奏响这前朝的亡国之音,这足以让所有人瞬间人头落地的禁忌之曲!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四肢百骸的血液似乎都冻成了冰碴。周围的乐工们依旧垂首肃立,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只有离我最近的一个老琴师,浑浊的眼珠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瞥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惊骇和无声的警告。
不能!绝对不能!这不仅是自寻死路,更会立刻将她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理智在疯狂尖叫。
可……可那是她的声音啊!那是在冷宫高墙之后,以红叶相托、以琴音相和的声音!那是她此刻,在这象征着无上荣光与无尽冰冷的后位上,向我发出的唯一祈求!她明知这是飞蛾扑火!她为何要如此?是告别?是祭奠?还是……一种无声的反抗?
拒绝的话堵在喉咙口,烫得我五脏俱焚。答应?那无异于将两人一同推向悬崖边缘。寒风卷着昭宸殿前冰冷的尘土,抽打在脸上,生疼。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长得令人窒息。
抱着琵琶的手指,在无人看见的袖笼深处,不受控制地痉挛着。最终,一股巨大的、近乎悲壮的冲动压倒了灭顶的恐惧。我的手指,仿佛拥有了自己的意志,带着一种殉道般的决绝,猛地压上了冰冷的丝弦。
“铮——!”
第一个音,如同裂帛,突兀地撕破了昭宸殿前刻意维持的、虚假的喜庆寂静。那并非《霓裳》惯有的华美空灵,而是带着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绝望的嘶鸣,尖锐得刺耳!
周围的乐工齐齐一震,骇然抬头。侍卫们警觉的目光如同冰冷的箭矢,瞬间聚焦到我身上。空气骤然紧绷,仿佛下一刻就要爆裂开来。
我闭上了眼。看不见那些刀锋般的目光,看不见侍卫按上刀柄的手。眼前只有那片燃烧的枫林,那堵沉默的高墙,那片叶背上的墨迹,和她那双隐在箜篌之后、必定写满孤寂与托付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