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家里的门槛快被闻讯赶来的亲戚踏破了。杨小黎抹干眼泪,强撑着笑脸,一家家去敲门。平时走动不多的远房表叔、隔壁巷子的老邻居……她厚着脸皮,低声下气地说着弟弟的伤情,说着后续的费用,说着一定会还……有的抹不开面子,借出几十块皱巴巴的票子;有的则唉声叹气地婉拒,话里话外透着“这钱怕打了水漂”的意思。每一句推辞,都像刀子一样割在她心上。

深夜,医院走廊空旷寂静,惨白的灯光照着。杨小黎疲惫地靠坐在弟弟病房外的塑料长椅上,手里捏着一沓皱巴巴的缴费单、预支条和几张零零散散的借据,像捏着一把烧红的烙铁。催款单已经送到了家里,医院的费用催缴通知也贴在了病房门口。钱!像一张无形的巨网,越收越紧,勒得她喘不过气。

病房里传来压抑的呜咽。她轻轻推开一条门缝。昏暗的光线下,母亲瘫坐在小刚病床边的小凳子上,肩膀剧烈地耸动。床上,小刚紧闭着眼,眼角却不断有水光渗出,划过他青肿的脸颊,渗进雪白的枕套里。他咬着嘴唇,喉咙里发出破碎的、模糊的音节:“……妈……对不起……姐……拖累……你们……”

门外的杨小黎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在嘴里弥漫开。她猛地转过身,背死死抵住冰冷的墙壁,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没让那声崩溃的呜咽冲出喉咙。

钱!钱!钱! 这个字在她脑子里疯狂撞击,撞得她头晕目眩。 她一直以为,牢牢抓着国营厂的铁饭碗,就能撑起这个风雨飘摇的家。 可弟弟的血,医院的账单,亲戚们躲闪的眼神,像一把把重锤,狠狠砸在那层“安稳”的薄冰上。 冰面裂纹蔓延,发出刺耳的呻吟。 这饭碗,它够硬吗?它真能扛住这灭顶的风暴吗? 一个巨大的、带着冰碴的问号,第一次如此尖锐而沉重地,凿进了她二十多年信奉不疑的认知里。 悬了! 她攥紧了口袋里那张薄薄的、印着厂徽的工作证,指关节绷得发白。

杨小黎的工装口袋里,除了那张磨旧的工作证,还多了一张薄薄的抵押单据。她拿着家里那几张股票认购凭证和国债,找到厂里财务科的老李头,好话说尽,才换来两百块钱应急款。单据上“利息三分,逾期不还,凭证作废”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

“小黎,这不行啊!”王大全看着那张轻飘飘的纸,眉头拧成疙瘩,“厂里自己的股票,自己人买还得抵押借钱?这厂子……”他话没说完,被杨小黎打断。

“厂里会管的!”她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笃定,“刘师傅说了,厂里在想办法转型,效益会好的!我是技术员,只要我干得好,年底评级升上去,工资高了,这钱就能还上!小刚的治疗费……厂里工会也不会看着不管!”她像是在说服王大全,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她像一头倔强的牛,把全副力气都用在拉那架名为“国营厂”的老破车上,试图把它从泥潭里拖出来。白天她在打板间里拼命,图纸堆得比人高,车间主任都夸她“小杨肯钻”。晚上她跑去医院守夜,趴在弟弟病床边打个盹,天不亮又往厂里赶。人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只有那双眼睛,还死死盯着厂里那点微弱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