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顾老栓,自那天起,就像被抽走了脊梁骨。他不再去侍弄那点薄田,整日蜷缩在临时搭起的草棚角落,对着我家窑洞废墟的方向发呆。浑浊的眼睛里没了神采,只有一片死寂的灰。偶尔,他会神经质地抬起枯瘦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贴身藏着的、唯一从废墟里扒拉出来的一块烧焦的木头门闩,那是家曾经存在的最后一点念想。他变得沉默寡言,可那沉默底下,却像埋着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夜里,我常被他在睡梦中发出的、如同困兽般压抑而痛苦的呜咽惊醒。
“翠生……”他有时会突然抓住我的胳膊,指甲深深掐进我的肉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守住……守住这点地……咱顾家的根……不能断了香火……”那眼神里有深不见底的恐惧,也有一种濒临崩溃的执拗。家毁了,他死死抓住的,只剩下我和脚下这点焦土,仿佛这就是他在这天崩地裂的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可这片焦土,这片被血浸透、被火灼烧过的黄土地,它真的还能是我们的根吗?每当看到爹那副被彻底击垮的样子,看到打谷场上那片洗刷不掉的血迹,一股灼热的岩浆就在我胸膛里翻腾冲撞,烧得我五脏六腑都在疼。恨!恨那些黄皮畜生!恨他们夺走的平静!恨这世道的残酷!这恨意比高原上的日头还毒,比沟壑里的寒风还厉。晚上躺在冰冷的草铺上,我闭上眼,就是三爷爷空洞的眼睛,二愣子肚子上喷涌的血,还有秀姑惊恐的脸。拳头在黑暗中攥得死紧,指甲嵌进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印。
就在我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无边的黑暗和恨意吞噬的时候,一队穿着灰蓝色粗布军装的人,像一股清冽的泉水,悄然流进了这片被苦难和绝望浸泡的焦土。他们大多很年轻,面黄肌瘦,但眼睛里却有一种奇异的光亮,像暗夜里跳动的星辰。领头的,是个约莫三十出头的汉子,身板不算壮实,但腰杆挺得笔直,像山崖上迎风的青松。他脸庞清瘦,颧骨略高,嘴唇抿成一条坚毅的线,最特别的是那双眼睛,深邃、沉静,却又像蕴藏着无尽的火种,看人时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他自我介绍叫李正,是八路军派来的政委。
起初,没人敢靠近他们。乡亲们像受惊的兔子,远远地躲着,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麻木。李政委并不在意。他带着他的人,默默地帮乡亲们清理废墟,搭起能遮风挡雨的窝棚。他们用石头和泥巴垒起简易的锅灶,熬出稀薄的糊糊,自己喝得很少,却总是把大部分分给村里的老人和孩子。我远远看着,看着他们粗糙的手小心地扶起一个摔倒的娃娃,看着那个李政委把最后半碗糊糊递给饿得直哭的栓柱家的小丫头,自己默默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那天下午,风卷着黄土,刮得人睁不开眼。李政委站在打谷场那片巨大的、暗褐色的血污旁边,那里是二愣子和三爷爷倒下的地方。他没有站在高处,就那样平视着周围越聚越多、却依旧沉默麻木的乡亲们,包括蜷缩在角落里的我爹和我。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带着某种奇特的魔力,穿透呼啸的风沙,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