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着沙粒,呜咽着掠过新堆的土包。我和秀姑并肩站着,望着那无垠的、灰黄的、沉默的山峁沟壑。死去的白骨在脚下,活着的日子在肩上。这无边无际的黄土地,是我们的根,也是我们的坟。
风里的土腥味,不知何时混进了一股更浓烈、更呛人的焦糊味。这味道不对劲,像是什么东西被烧透了芯子,带着不祥的预兆。起先只是若有若无,丝丝缕缕,后来就越来越霸道,盖过了黄土和汗水的味道,蛮横地直往人鼻孔里钻。我和爹在坡上锄地,动作都不由得慢了下来。
“爹,这烟味……”我直起腰,手搭凉棚,眯着眼往远处村子的方向望。平日这个时候,家家户户的烟囱该冒出的是做饭的炊烟,淡而直。可今天,天边却翻滚着几股浓黑的烟柱,粗壮、扭曲、翻滚着升腾,像几条恶龙在灰黄的天幕上狂舞。
爹也停了手,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股股黑烟,脸上的皱纹骤然绷紧,刀刻一般深。“坏了!”他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干涩沙哑,手里的锄头“哐当”一声掉在脚边。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们。
“快!回村!”爹的声音都变了调,猛地抓起地上的锄头,不再像往常那样慢吞吞,而是拔腿就往山下冲。他那双穿了不知多少年的破布鞋,在黄土坡上扬起一溜烟尘。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也跟着爹,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起来,耳边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和风声。
离村子越近,那焦糊味就越发浓烈刺鼻,还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甜腻又令人作呕的腥气。惨叫声、哭喊声、还有那种“哒哒哒”像铁锤急速敲打铁皮的爆响,撕破了高原惯有的沉寂,越来越清晰地撞进耳朵里,每一下都像重锤砸在心坎上。
转过最后一道山梁,村子就在眼前了。
我的脚步骤然钉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爹在我身边发出一声短促的、不似人声的哀嚎,“扑通”跪倒在黄土里。
眼前的景象,足以让最坚硬的石头崩裂。
我家那两孔熟悉的窑洞,此刻只剩下黑黢黢的洞口,像被烧瞎了的眼眶,绝望地对着天空。窑顶塌了大半,土块和烧焦的椽子木梁乱七八糟地堆着,还在冒着缕缕青烟。院墙倒了,碾盘碎了,我家那头拉犁的老黄牛,倒在院中,肚子被豁开,暗红的内脏流了一地,凝固的血液在黄土上洇开一大片刺目的黑红。几只绿头苍蝇嗡嗡地盘旋其上。
村子中央的打谷场,成了人间炼狱。几具乡亲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卧着,血浸透了干燥的黄土。三爷爷,那个总是坐在村口老槐树下晒太阳、给我们讲古的慈祥老人,此刻就躺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他仰面朝天,眼睛瞪得极大,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仿佛至死也不明白这从天而降的灾祸。他瘦骨嶙峋的胸膛上,一个碗口大的血窟窿,正汩汩地往外冒着暗红的血沫,染红了他那件补丁摞补丁的旧褂子。一只穿着厚重黄皮靴、沾满泥泞的脚,正随意地踩在他花白的头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