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那令人疯狂的尖啸终于停歇。钻头收回,顶端沾着湿漉漉的、细小的白色粉末。父亲仔细检视着那个被他强行扩大的窝洞,如同欣赏一件满意的破坏作品,点了点头。他熟练地调拌起散发着刺鼻化学气味的灰色补牙材料,那粘稠的膏状物被仔细填塞进去,彻底封死了那颗无辜的牙齿。

口腔里充斥着金属的腥气、化学材料的苦涩和剧烈的疼痛残留。我像一袋被抽空了骨头的软肉,被父亲从椅子上扶起,双腿虚浮地打着颤。

“去吧,”他摘下手套,动作优雅,“去找妈妈。该‘上妆’了,时间不早了。”他语气平淡,仿佛刚才只是一场寻常的检查。

推开隔壁的门,那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甜腻花香混合着粉尘气浪般拍打过来,瞬间扼住了我的呼吸。母亲背对着我,站在那面巨大的、雕花繁复的洛可可式梳妆镜前。镜子里映出她一丝不苟的圆髻,雪白的后颈,以及梳妆台上堆积如山的、形态各异的瓶瓶罐罐,像一座诡异的化学祭坛。暖黄的灯光下,各种颜色的膏体、粉末闪烁着迷离而危险的光泽。

她转过身,米色长裙,白色围裙,浆洗得如同裹尸布般挺括。脸上是那标志性的、毫无生气的惨白,两团圆润到诡异的桃红腮红硬生生戳在颧骨上,深红的嘴唇如同刚刚饮过血。她的笑容像画上去的面具,嘴角弧度完美,眼睛弯成月牙,但月牙里盛满的,是空洞的、冰冷的审视。

“我的宝贝来了。”她声音轻飘,像羽毛拂过蛛网,带着黏腻的甜,“看看这可怜的小脸,素面朝天的,厄运最喜欢这样的孩子了。”冰凉的手指蛇一样滑过我的脸颊,激起一片鸡皮疙瘩。“灰尘、病菌、那些恶毒的视线……素颜就是邀请函。妈妈得给你筑起一道墙,一道漂亮又坚固的墙。”她不由分说地把我按在梳妆凳上,冰凉的凳面激得我一哆嗦。

“闭上眼睛。”命令不容置疑。

视觉被剥夺,嗅觉和触感被无限放大。那股甜腻腐朽的花香几乎要堵住气管。接着,一种粘稠、冰凉、带着浓重粉尘颗粒感的膏体被粗暴地涂抹上来——是石灰粉底!那感觉像一层湿冷的、正在迅速凝固的水泥覆盖在脸上,疯狂地吸走皮肤所有的水分和生气,带来强烈的灼烧感和令人绝望的窒息!我忍不住想挣扎。

“别动!”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冰冷的手指带着铁钳般的力量死死扣住我的下巴。更多的石灰膏被拍打、涂抹、按压,覆盖额头、鼻梁、下巴……每一次按压都让那层“墙壁”更厚、更硬。粗糙的粉扑随后跟上,沾满同样刺鼻的细粉,带着惩罚般的力道,一下下砸在那初具雏形的“石灰面具”上,粉末簌簌地灌进我的鼻孔和嘴角。腮红刷像砂纸一样狠狠摩擦着颧骨,带来火辣辣的痛感。眉笔、眼影、口红……一层层叠加,像在浇筑一具活体的石膏像。

当那粘腻猩红的口脂最后一次封住我的嘴唇,母亲终于满意地停手。“好了,完美。”她吁了口气,带着一种病态的满足,“这样,厄运就找不到门了。”

我睁开仿佛被胶水黏住的眼皮,望向镜中。一张毫无生气、惨白僵硬的脸回望着我,两团刺目的桃红,深陷的眼窝涂满乌青,猩红的嘴唇像一道凝固的伤口。这根本不是我,只是一具被精心炮制的、等待入殓的尸骸。面具之下,属于“小安”的知觉在石灰的包裹中艰难地、痛苦地搏动着,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脸上干涸硬结的粉末,带来撕裂般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