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海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陈明,那眼神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受伤又愤怒的困兽。他猛地往前又踏了一步,那股混杂着机油、汗酸、铁锈和陈年烟草的浓烈体味如同实质的浪潮,再次汹涌地扑向陈明。“安全?”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唾沫星子似乎真的溅到了陈明透明的面屏上,“我他妈在永固钢厂炼钢炉子边上钻了二十年!火星子天天往脸上蹦!钢水就在脚边流!安全?那玩意儿值几个钱?能当饭吃还是能止疼?”他猛地用那只粗糙、布满黑色油渍和老茧的手,狠狠拍了一下自己肿胀如发酵面团般的左脸颊,发出沉闷的“啪”响,“老子现在就要看牙!就现在!你治不治?”他胸膛剧烈起伏,像破旧的风箱,“不治?信不信我砸了你这个消毒水罐子?!”
那浓烈的、带着底层挣扎和死亡边缘气息的味道,混杂着赤裸裸的威胁,像一把生锈的钝锯子,狠狠拉扯着陈明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太阳穴突突地跳着,血管在皮肤下贲张。妥协?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立刻被巨大的厌恶和恐惧淹没。退一步,就是对他用消毒水砌成的圣殿的亵渎,是对小薇守护过的一切的背叛。他不能。他绝不能。
然而,张大海眼中那纯粹的、野兽般的、毫无掩饰的痛苦,又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他层层包裹的麻木外壳。那是一种他曾在小薇弥留之际的眼底见过的绝望,一种生命被剧痛撕扯到变形的绝望。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即将碎裂的瞬间,张大海魁梧的身体突然剧烈地晃了一下。他那只捂着脸颊的、沾满油污的手猛地垂下,整个人像是被瞬间抽掉了脊椎骨,巨大的身躯晃了晃,膝盖一软,沉重地、毫无声息地向前栽倒。
没有呼痛,只有一声沉闷的、如同装满砂石的麻袋坠地的“咚”响,砸在诊所过分洁净、反射着冰冷白光的地板上。那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炸弹,在陈明死寂的世界里轰然引爆。
陈明的大脑一片空白。时间仿佛凝固。但身体却先于意识,被一种沉睡已久的、刻在骨髓深处的本能驱动。那本能压倒了所有关于消毒、屏障、规则的执念。他猛地从诊疗台后冲出来,几步的距离快得像一道虚影,扑到张大海身边。他甚至完全忘了自己手上还戴着那三层象征着绝对安全的堡垒手套。
“张大海!”陈明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撕裂般的急促。他蹲下身,动作近乎粗暴地去探张大海的颈动脉。指尖隔着三层橡胶,触感模糊不清,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但他能感觉到那脉搏在指下剧烈地、慌乱地搏动,像一只被铁夹困住、濒死挣扎的鸟。他迅速翻开张大海的眼睑,瞳孔对光反应尚存,但明显迟钝。疼痛性休克?还是别的凶险?陈明的心沉到了冰窟窿里,刚才的坚持在生命体征的急遽流失面前,脆弱得如同一张薄纸。
“小刘!推急救车!氧气!”陈明扭头朝护士站方向吼了一声,那声音在空旷死寂的诊室里炸开,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活人的、近乎撕裂的急切。他不再犹豫,双手用力,试图将这个沉重、散发着机油和汗臭味的躯体扳正。这个满身污垢、挑战规则的闯入者,此刻剥落了所有标签,只剩下一个急需救治的、正在消逝的生命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