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过伞,手指抚过那光滑的新骨和紧密的麻线。“手艺很好。”我说。
他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了一个浅淡的笑。“混口饭吃,什么都得会点。”他指了指旁边的画架,“您……要看看画吗?新的。”
我走近那幅未完成的画。灰蓝与暗黄的油彩交织、碰撞、流淌,在画布上形成一种奇异的张力,压抑中又似乎酝酿着某种狂暴的生机。我凝视着那片混沌,仿佛能听到颜料在无声地呐喊。
“画的是什么?”我问。
“不知道。”他回答得干脆,拿起一支蘸满灰蓝色颜料的秃头画笔,随意地在画布空白处涂抹着,动作粗犷有力。“只是……感觉。像这鬼天气,像这……”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画笔在画布上刮擦出沙沙的声响。
我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从画布移开,落在他握着画笔的手上。那天的伤口还在,食指指腹上结了一道深红色的痂,在他沾满油彩的手上显得格外清晰。他似乎察觉到我的注视,握笔的手微微一顿。
“那天…手指好些了?”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觉得突兀。
他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似乎才想起那道微不足道的伤口。“早没事了。”他无所谓地甩了甩手,又继续涂抹画布。灰蓝色覆盖了之前的一块暗黄,像一片沉重的海水淹没了最后的陆地。
“这颜色,”我指了指画布上他刚涂抹的那片灰蓝,“很沉。”
他抬眼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画布,忽然问:“沈太太觉得,什么颜色能压住它?”
我沉默片刻,目光掠过窗外阴霾的天空,最终落回画布。几乎是下意识的,我伸出手指,轻轻点在他调色板上那抹最不起眼的、几乎被其他颜色掩盖的暗金色。“这个。”我说。
他顺着我的指尖看去,眼中掠过一丝奇异的光。他毫不犹豫地拿起一支干净的小号画笔,蘸了蘸那点暗金,然后,笔尖悬在画布那片灰蓝之上,似乎在寻找落点。最终,他没有将金色涂在灰蓝之上,而是将它点染在灰蓝与暗黄激烈冲突的边缘地带。那一点微弱的暗金,像绝望深渊里骤然闪现的一粒星火,又像沉沉暮色中最后一线挣扎的夕阳余晖。微弱,却瞬间点亮了整幅画的氛围,让那混沌的冲突有了方向,有了一个微茫却执拗的支点。
他停笔,退后一步,眯着眼审视着那一点暗金带来的变化。画廊里很安静,只有画笔搁回调色板的轻微磕碰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说:“是了。缺的就是这个。”他转过头,目光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长久地落在我脸上。那目光不再是看一件物品,而是带着一种专注的审视,仿佛要穿透我苍白的面皮,看到里面去。
“沈太太,”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枚小石子投入死水,在我心底漾开细微的涟漪,“你眼底的光,够我画一辈子。”
我心头猛地一震,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避开他的视线,却发现自己僵在原地。眼底的光?我几乎要扯出一个自嘲的冷笑。在这座华丽坟墓里,在日复一日看守冰冷珠宝的日子里,我眼底还能剩下什么?大概只剩下保险箱金属锁孔反射出的、空洞的幽光吧。
“顾先生真会说笑。”我勉强维持着语调的平稳,手指却无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伞柄,新换的竹骨光滑微凉,“一个守寡之人的眼底,能有什么光?”这话出口,带着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尖锐和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