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没有被我的冷淡刺退,反而更专注地看着我,那目光像画笔一样,在我脸上细细描摹。他的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探究,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好奇和一种捕捉到某种珍贵之物的兴奋。“守寡?”他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守寡和眼里的光,有什么关系?”他指了指画布上那一点暗金,“就像这个。它就在那里,在很深的地方。别人看不见,或者装作看不见。但我看见了。”他的语气笃定,带着一种艺术家的固执和不容置疑。
画廊的玻璃窗外,天色似乎更暗沉了几分。雨丝又开始飘落,斜斜地打在玻璃上,留下蜿蜒的水痕。我握着伞柄的手心,竟微微沁出了一点汗。他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插进了我心底那扇早已锈死的门,试图转动,发出令人心悸的摩擦声。
“我该回去了。”我几乎是仓促地说出这句话,不敢再看他那双过于锐利的眼睛,仿佛再多停留一秒,就会被那目光灼伤,或者被那话语撬开什么不该开启的东西。我撑开那把修好的伞,墨绿色的伞面在画廊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厚重。推开门,潮湿阴冷的风立刻裹挟着细密的雨丝扑了进来。
“沈太太,”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声,“伞……修好了,应该不会再伤到手了。”
我没有回头,只是微微顿了一下脚步,然后快步走入雨幕之中。冰冷的雨水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他最后那句话,像一个微小的承诺,又像一个无声的提醒。伞是修好了,不会再伤到手了。可这世上的冰冷和锋利,又岂止是一把伞?我握紧了伞柄,那新换的竹骨光滑而坚实,传递着一丝奇异的、微弱的暖意。伞面上,那团曾被血染污又被雨水冲刷的暗褐色痕迹,像一个无法抹去的印记,固执地存在着。
回到那座死寂的洋房,王妈照例沉默地接过伞。银盘,黄铜钥匙,冰冷的保险箱,墨绿丝绒上的珠光宝气……一切如常。我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傀儡,重复着日复一日的仪式。只是这一次,当我的指尖拂过那串冰凉的珍珠时,眼前却不由自主地闪过画廊里那幅未完成的画,那一点微弱却执拗的暗金。还有他说话时,那双专注得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眼睛。
阁楼上很安静。他大概还在画廊里,对着那幅画,涂抹着灰蓝、暗黄,和那一点被他捕捉到的、来自我眼底的暗金。这座巨大的石棺,似乎因为顶楼那个小小的、充满松节油气息的阁楼存在,而透进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活人的气息。
日子像黄浦江浑浊的水,表面看似平静,底下却涌动着难以察觉的暗流,缓慢而固执地向前淌去。画廊里那幅画,后来挂在了我家楼下走廊空荡荡的墙上。灰蓝、暗黄,冲突纠缠,唯有边缘那一点暗金,像被遗忘在风暴眼里的希望火种,微弱地燃烧着。每次经过,我总会不由自主地瞥上一眼。那一点金,仿佛带着温度,能短暂地驱散走廊里常年弥漫的阴冷。
顾言白依旧住在顶楼的小阁楼。那地方狭窄、低矮,夏天闷热得像蒸笼,冬天则冷得像个冰窖。通往阁楼的狭窄楼梯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边界。他很少下来,除了每月交房租——那几张薄薄的钞票总是用一张干净的画纸包着,放在一楼客厅的茶几上。而我,也从未踏足过他的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