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们偶尔会在楼梯转角遇到。他抱着画框,或者提着颜料桶,身上总带着松节油和汗水的混合气味。他见到我,会微微颔首,叫一声“沈太太”,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我亦点头回应,目光有时会掠过他沾着油彩的手,有时会落在他洗得发白的旧衬衫领口。擦肩而过时,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年轻男人特有的、带着热度的气息,短暂地冲开周遭的沉滞空气。

真正的交集,发生在一个异常寒冷的黄昏。刚入冬,西伯利亚的寒流就迫不及待地席卷了上海。天色阴沉得如同泼墨,北风在洋房紧闭的窗外凄厉地呼啸,像无数怨鬼在哭嚎。冰冷的空气无孔不入,即使壁炉里燃着昂贵的果木炭,巨大的房间依旧像个冰窟窿。我裹着厚厚的羊毛披肩,坐在靠近壁炉的沙发里看书,手指冻得有些僵硬。

阁楼的方向,隐约传来断断续续、压抑不住的咳嗽声。那声音一开始很低沉,闷闷的,像胸腔深处在摩擦,后来便越来越密,越来越急促,撕心裂肺般,每一次剧烈的爆发都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咳嗽的间隙,是粗重艰难的喘息。声音透过薄薄的地板和狭窄的楼梯井传下来,在楼下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也格外揪心。

我放下书,那咳嗽声像小锤子一样敲打着我的神经。王妈端着一杯热茶走进来,脸上也带着一丝忧虑。

“太太,顾先生咳得厉害,听着……不太好。”她低声说,把茶杯放在我旁边的茶几上。

我端起茶杯,滚烫的杯壁熨帖着冰凉的手指。“阁楼……很冷吧?”我问,明知故问。

“那地方,”王妈叹了口气,“冬天跟冰窖没两样,四面透风。顾先生怕是冻着了,又硬撑着不肯说。”她顿了顿,试探着问,“要不要……我去看看?熬点姜汤?”

我沉默着,目光落在壁炉里跳跃的火焰上。橙黄的火光映在冰冷的黄铜炉架上,光影摇曳。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又响了起来,一声紧似一声,带着一种令人心慌的虚弱。我想起他修伞时手指上的血珠,想起他在画廊里专注调色的侧脸,想起他说“你眼底的光,够我画一辈子”时那不容置疑的语气。那样一个固执的、燃烧着生命画画的人,此刻却被困在冰冷的阁楼里,被一场寒流击倒。

“不用姜汤了。”我放下茶杯,站起身。羊毛披肩从肩头滑落些许。我走到壁炉边,拿起放在炉台上的拨火棒,轻轻拨动了一下炉膛里燃烧的木炭,几点火星噼啪飞溅起来。“王妈,去库房,把去年收起来的那台电暖炉找出来。”我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波澜,“送到顾先生阁楼去。”

王妈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哎,好的太太!我这就去!”她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神情,立刻转身出去了。

我依旧站在壁炉边。炉火的暖意烤着半边身子,另一半却依旧浸在房间的寒意里。阁楼的咳嗽声似乎短暂地停歇了,只剩下沉重浑浊的喘息。过了一会儿,楼梯上传来王妈有些吃力的脚步声,还有搬运重物的摩擦声。接着,是阁楼门打开的声音,王妈模糊的说话声,以及顾言白压抑着咳嗽、带着浓重鼻音的回应:“……多谢王妈,麻烦……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