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很快,王妈下来了,脸上带着点轻松。“太太,送过去了。顾先生……咳,一个劲儿道谢呢。那电炉子开起来,屋里很快就能暖和了。”

我点了点头,重新坐回沙发,拿起那本搁下的书。指尖似乎恢复了些许暖意。书页上的字却一个也看不进去。耳朵里似乎还残留着他剧烈的咳嗽声,以及王妈搬动暖炉的声响。壁炉里的火舌舔舐着木柴,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窗外的寒风依旧在呼啸。那台电暖炉,像一个笨拙的、带着温度的信号,打破了这座洋房长久以来的某种冰冷秩序。

第二天下午,我出门去银行办事。回来时,路过顾言白常去买颜料的那条小街。街角有家不起眼的老字号当铺,黑漆木门,高高的柜台,像一个沉默而精明的怪兽张着黑洞洞的嘴。鬼使神差地,我走了进去。里面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陈年木头、灰尘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了无数旧物气息的古怪味道。高高的柜台后面,一个戴着瓜皮帽、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的老掌柜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睛像两粒蒙尘的玻璃珠,没什么表情地扫了我一眼。

我站在柜台前,柜台高得几乎到了我的胸口。踮起脚,才能勉强将视线越过那磨得光滑油亮的深色木台面。我解开旗袍领口那枚不起眼的银质菊花扣,小心地探手进去,从贴身的暗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触手温润的锦囊。解开系绳,从里面取出一件东西,放在掌心,看了片刻,然后,踮起脚尖,尽力将它举高,轻轻放上那冰冷光滑的柜台。

那是一枚翡翠耳环。水头极好,冰种,飘着几缕灵动鲜活的阳绿,雕工是精细的缠枝莲纹。它曾经是一对,是我首饰盒里不算最贵重,却是我母亲留下的旧物之一。

老掌柜伸出枯瘦的手,拿起那枚耳环。他的手指关节粗大,指甲有些发黄。他慢条斯理地从抽屉里摸出一个寸镜,卡在眼眶上,对着灯光,仔细地审视着。寸镜的玻璃片反射着一点幽光。他翻来覆去地看,手指摩挲着翡翠光滑的表面,又掂了掂分量。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放下寸镜,抬起头,隔着高高的柜台俯视着我。他的嘴角向下撇着,形成一个刻薄的弧度。

“沈太太,”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着木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这水头……可不如从前了。”他捏着那枚孤零零的耳环,晃了晃,翡翠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闪着温润的光,“单只,又是老物件……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比划了一下。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我的脸颊,耳根一阵发烫。那冰冷的柜台,老掌柜浑浊而精明的目光,那句“水头不如从前了”的嘲讽,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我身上。我捏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不是为了那被压低的价钱,而是为了这被赤裸裸摊开的窘迫,为了这典当母亲旧物的羞耻感。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再加一成。”

老掌柜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像是不屑,又像是某种交易达成前的习惯性姿态。他盯着我看了几秒,那双浑浊的眼睛似乎能看透我深蓝色旗袍下那颗因羞耻而狂跳的心。最终,他慢吞吞地点了点头,拉开抽屉,开始数钱。旧钞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当铺里格外清晰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