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复健的日子漫长而痛苦,如同在泥泞的沼泽中跋涉。每一次试图挪动僵硬如锈铁的腿脚,每一次在物理治疗师的指令下对抗那深入骨髓的无力感,都伴随着肌肉撕裂般的痛楚和汗水浸透衣衫的狼狈。时间感依旧混乱不堪,十年光阴的断层,像一道深不见底的幽谷横亘在意识与现实之间。镜子里那张苍白、消瘦、眼神空洞的脸,陌生得让我心惊。

支撑我的,只有一个念头——陈暮。我要尽快好起来,我要见到他,我要亲口告诉他,我回来了。我要用尽余生去弥补那错失的、被他独自守候的十年。

终于,在一个阳光格外明亮的下午,我依靠着助行器,在护士的搀扶下,第一次走出了病房,来到光线充足、空气流通的公共休息区。巨大的落地窗外,能看到医院的小花园。深秋了,几棵银杏树金黄的叶子落了大半,铺在地上,像一层厚厚的地毯。阳光穿过稀疏的枝桠,在地上投下跳跃的光斑。空气里有种清冷的、属于这个季节的独特气息。

护士小张扶我在靠窗的软椅上坐下,给我倒了杯温水。她是个心直口快的姑娘,在我复健时常常陪我聊天,试图帮我一点点拼凑这十年的碎片。她看着窗外,眼神有些飘忽,像是在组织语言。

“林姐,”她侧过头,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那天……李主任跟你说起陈先生的时候……”

我的心猛地一紧,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助行器的金属扶手。冰凉的触感从掌心蔓延开来。李医生当时那片刻的停顿,那句“恢复得……还算不错”里不易察觉的犹疑,此刻都像被放大了无数倍,清晰地回响在耳边。一种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我。

“小张?”我的声音干涩发紧,几乎不成调,“陈暮……他怎么了?是不是……他身体……”后面的话,我竟没有勇气问出口。

小张低下头,避开了我的目光,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护士服的衣角。她沉默了几秒钟,这短暂的几秒,在我感觉却像一个世纪般漫长,空气凝固得让人窒息。

“林姐,”她终于抬起头,眼圈微微泛红,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沉重,“陈先生……他三个月前……去世了。”

“肺癌晚期。发现的时候……就已经……太晚了。”

世界在那一刻轰然塌陷。

窗外的阳光、金色的银杏叶、跳跃的光斑……所有的色彩和声音瞬间被抽离,视野里只剩下一片刺目的、吞噬一切的白,伴随着尖锐的耳鸣。助行器“哐当”一声重重砸在地砖上,刺耳的声响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我整个人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瘫软下去,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被利刃狠狠贯穿、又反复搅动的剧痛。喉咙里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

“林姐!林姐!”小张惊恐的呼喊声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她死死扶住我下滑的身体,焦急地拍着我的背,“呼吸!快呼吸!医生!快叫医生!”

我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大口喘着气,却感觉不到一丝空气进入肺部,只有无边无际的冰冷和黑暗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要将我彻底碾碎。陈暮……死了?那个说要等我醒来、说要和我一起去看玉龙雪山的陈暮?那个在车祸瞬间毫不犹豫用生命保护我的陈暮?他死了?在我沉睡的第十年,在我终于挣扎着醒来之前……他独自一人,在病痛的折磨中,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