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的香樟树下,江晚晴看见沈星若递出书时,兔子灯的电子灯刚好映在她发绳的铃铛上,透明珠子折射出细碎的光斑,像撒了一把星星在书脊的烫金字母上;
看见林辰挠头笑的时候,她草稿纸上的麦克斯韦方程组突然写不下去了,笔尖悬在 “∮” 符号的尾勾处,墨珠在纸上洇出个芝麻大的黑点,目光却紧紧盯着那抹晃动的银影,喉结不自觉地动了动。
初一暑假的记忆突然涌上心头。那时,江晚晴常帮回收站的张奶奶整理旧书,帆布手套的指尖磨出毛边,每次翻动书堆都能扬起细小的尘埃,在漏进仓库的阳光里浮沉成跳动的微粒。
在堆成小山的漫画册里,她的指尖突然触到一本硬壳速写本,封面磨损的边角裹着层浅灰的包浆,正中央画着条银链 —— 链身缠绕着三圈藤蔓状的花纹,链端吊坠是半片梧桐叶,叶缘的锯齿像被虫啃过般参差不齐,叶子下尖处挂着枚鎏金铃铛,连接铃铛的是个指甲盖大小的金属圆环,环身带着细微的划痕,显然被反复开合过。
她掀开泛黄的内页,第一页的铅笔线条已经发灰,却仍能看清画中场景:穿蓝白校服的小男孩蹲在青石板上,额前碎发垂在鼻尖,正用指甲抠着半片梧桐叶吊坠上的金属圆环,鎏金铃铛被捏在指间,铃口处还沾着片梧桐叶绒毛,旁边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 “拆分”。
第二页的画面带着被泪水洇过的褶皱,画中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缩在废品站的纸箱堆后,碎花裙的裙摆沾着草屑,双手在胸前攥成拳头,指缝里露出半截鎏金铃铛的边缘,辫梢的红头绳垂在拳头上,像条不安的小蛇,角落标着 “保护” 两个字,笔画被橡皮擦得发毛。
第三页的纸角卷成波浪,纸面带着深浅不一的水痕,显然画的是雨天场景:两个孩子的影子在雨幕里被拉得老长,男孩的左手和女孩的右手叠在一起,拇指用力按在对方手背上,雨水顺着男孩的发梢滴在交叠的手上,晕开小小的湿痕。
男孩的手腕上还搭着那半片梧桐叶吊坠,金属圆环在雨里闪着冷光,女孩的掌心露出铃铛的弧线,两人头顶画着朵倾斜的乌云,雨滴用虚线画出,穿过 “一百年不许变” 的字迹,在纸面刻出深深的沟痕,仿佛雨水正顺着笔画往下淌。
第四页的纸张最薄,边缘已经发脆,画中左侧是根红头绳,绳头打着个蝴蝶结,结尾的流苏散着几根碎线,正是当年她扎羊角辫的那根;
右侧画着枚星星吊坠,五角星的每个角都被磨得圆润,吊坠背面刻着个极小的 “星” 字,星星的光芒用金色马克笔涂满,有些地方涂出了轮廓,在纸面留下星星点点的金粉。
右下角的签名和记忆里那个名字牌上的字迹如出一辙:歪歪扭扭的 “辰” 字,最后一笔拖得老长,笔尖在纸页边缘戳出个小破洞,像灯笼垂落的流苏扫过地面。
“这画本是上周收的。” 张奶奶正用抹布擦着生锈的秤盘,秤砣晃出叮当的响,铁钩在秤杆上滑动时发出 “吱呀” 声,“来卖书的小子戴着红领巾,领口别着道杠,说要凑钱买奥数题集,把攒了半年的画全清了,急得脸都红了,额角的汗珠滴在画本上,我给擦的时候还蹭掉点颜料。”
江晚晴的指尖抚过第三页的拉钩画面,指腹陷进 “一百年不许变” 的刻痕里,突然摸到自己领口的红绳和鎏金铃铛 —— 红挂绳是去年换的新的,纤维里还卡着几根没捻开的棉线,轻轻一碰,清脆的响声撞在仓库的铁皮屋顶上,又弹回来钻进耳朵,四年过去,这声音竟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她把硬壳速写本小心翼翼地合上,封面沾着的半片干枯蒲公英轻轻飘落,拂去封面上沾染的灰尘时,指腹蹭到梧桐叶吊坠的线条,蹭出淡淡的铅灰色,然后将画本轻轻塞进书包最里层,用一本厚厚的奥数习题集压在上面,书脊硌着画本里夹着的塑料直尺,在封面上印出浅浅的棱痕,仿佛那不是一本普通的旧速写本,而是承载着无数秘密的珍宝。
钱包里的木质梧桐叶玩具被摩挲得发亮,棕褐色的木纹里嵌着细碎的灰尘,每次按动机关,“咔嗒” 声里都像裹着三年级那个雨天的湿气,男孩说 “就像分吃一块奶糖” 的声音从木纹深处钻出来,清晰而温暖,带着奶糖融化后的甜腻气。
那天他后背渗着血,校服衬衫的灰色被洇成深黑,却把手里的灯笼都塞给她,竹柄上的毛刺扎进掌心,说 “女孩子举着才好看”,自己淋着雨跑回了家,蓝白相间的背影在雨幕里缩成小小的方块,消失在巷口时,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肉包,油纸被雨水泡得发涨。
后来每个周末,她都借口帮张奶奶干活,蹲在回收站的旧书堆旁,帆布手套磨破了三双,指甲缝里永远嵌着洗不掉的墨渍。
从初一到高三,从穿着短袖校服到套上厚棉袄,从背着大学录取通知书站在仓库门口,旧书堆的灰尘厚了又薄,薄了又厚,在她的校服裤腿上积出深浅不一的印记,她的指尖翻过无数泛黄的书页,指腹被纸边磨出细密的茧子,脖子上的鎏金铃铛换了好几根红绳 —— 有次红绳断在物理实验课上,铃铛掉进烧杯,随着溶液摇晃发出 “叮叮” 声,被老师用镊子夹出来时还沾着蓝色的硫酸铜,钱包里的木质玩具依旧能灵活开合,却再也没见过那个啃着肉包、后背流血也不吭声的男孩。
她盯着林辰颈间晃动的梧桐叶吊坠,银链在暮色里划出细碎的光,又瞥了眼沈星若怀里的三个花灯,兔子灯的耳朵耷拉着,刚好遮住沈星若的半只眼睛,心脏像被无形的手攥紧,带着钝钝的疼,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是他吗?当年为她赶走三只恶狗,把铃铛塞给她时,指尖被狗牙划破还笑着说 “不疼” 的男孩,真的是他吗?
广场方向传来孩子们提着花灯奔跑的笑声,三个一组的电子灯在黑暗里划出流光,像条会发光的河,更衬得她这边安静得发冷,香樟树叶落在脚边,发出 “沙沙” 的轻响,像有人在耳边窃窃私语。
她垂眸盯着纸上晕开的公式,那些复杂的符号突然都变成了缠绕的梧桐叶,叶脉的纹路里渗出墨汁,密密麻麻地遮住视线,让她有些喘不过气,鼻尖泛起熟悉的酸意,像每次想起那个雨天时一样。
风穿过香樟树叶的缝隙,吹得她领口的鎏金铃铛轻轻摇晃,“叮” 的一声脆响漫开时,竟和记忆里男孩挡在她身前说 “别怕,我在” 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孟萌还在絮絮叨叨说着什么,声音却像是隔着层毛玻璃,模模糊糊听不真切,只看见她的嘴唇在动,发尾的蝴蝶结扎着个歪歪扭扭的结。
直到人群开始散去,脚步声踢起地上的梧桐叶,发出 “哗啦” 声,她才惊觉自己的铅笔尖又在草稿纸上戳出了个洞,黑色的墨渍晕染开来,像滴落在纸上的灯油,漫过 “F=ma” 的公式,把 “a” 字的尾巴泡得发涨。
江晚晴突然站起身,膝盖在地上磕出 “咚” 的一声,脖子上的项链随着动作轻轻晃动,铃铛撞在锁骨上,疼得她缩了缩肩膀。
香樟叶落在肩头时,带着深秋的凉意,她才惊觉自己站了多久,指尖捏着的草稿纸已经被汗浸湿了一角,字迹变得有些模糊,“∂” 符号的曲线晕成了团黑,像片被揉皱的梧桐叶。
广场的三盏一组的花灯渐渐熄灭了几串,远处的光晕朦胧得像场未醒的梦。“发什么呆呢?”
孟萌抱着刚借的《光学原理》追上来,校服裙边沾着草屑,裤脚还卷着半圈,她伸手想拂去江晚晴肩上的叶子,指尖刚碰到叶片,就被对方下意识偏头躲开,叶子 “啪嗒” 掉在地上,背面的绒毛闪着银光。
江晚晴将《大学物理习题集》塞进双肩包,拉链卡住了几缕头发,扯得头皮发麻,目光追着林辰的背影,脚步不自觉地往前迈了半步,又猛地顿住,鞋尖在地上蹭出个浅坑,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拉住。
“没什么。” 她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像被秋风揉过的纸页,带着一丝沙哑,“只是在算自由落体的加速度。比如,一盏灯笼从手中滑落时,需要多久才能落地。”
孟萌挑眉打量她泛红的耳根,像刚跑完八百米,突然凑近压低声音,气息喷在江晚晴的耳廓上:“你该不会也对林辰……”
话没说完就被江晚晴攥住手腕,对方指尖冰凉,指甲几乎嵌进她的肉里,力道大得像在捏试管夹,让她微微吃痛,手腕内侧的皮肤被捏出四道红痕,像被夹具夹过的玻璃管留下的印子。
“别乱说。” 江晚晴松开手时,孟萌的手腕上已经留下道红痕,像螺旋测微器卡过的刻度。
她望着美术楼方向渐渐模糊的人影,林辰的帆布包在暮色里晃成个灰黑色的方块,喉咙里像是堵着未编译的代码,那些关于梧桐叶的碎片记忆,和少年挡在她身前的背影,都化作酸涩的潮水,漫过心口,带着难以言喻的失落,眼眶突然有些发热,她赶紧低头盯着地面,看见自己的影子和香樟树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像被什么东西捆住了。
她摸了摸实验服内袋里的素描本,封面梧桐叶吊坠的线条被摩挲得发亮,露出底下的白卡纸,铃铛图案的鎏金粉掉了又补,补了又掉,在布料上硌出个月牙形的印记。
这些年她收集了各式各样的花灯图纸,夹在《机械设计基础》的书页里,有次不小心洒上咖啡,图纸边缘卷成波浪,却始终画不出当年那盏灯笼上的梧桐叶纹路 —— 叶脉的分叉角度总是差了 0.5 度,直到刚才看见林辰颈间的吊坠,那片叶子的弧度突然和记忆里速写本封面的图案重合了。
物理竞赛的一等奖奖金够买套专业数据库,下单链接她存了三年,可她看着林辰帆布包上露出的旧 U 盘,外壳贴着半张掉了色的兔子贴纸,突然觉得那笔钱好像没那么重要了,心里空落落的,像丢失了什么珍贵的东西,连带着物理公式都变得陌生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