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底下,永远坐着几个眼神浑浊的老人。夕阳的余烬涂抹在它虬结的树皮上,像凝固的、发黑的血痂。我的影子拖得很长,孤零零地投在进村的黄土路上,扬起细小的尘埃。老人们浑浊的眼珠随着我的脚步缓缓转动,那目光黏腻、冰冷,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排斥,像冬日枯井里渗出的寒气,无声地缠绕上来。
“后生,”其中一个豁了牙的老汉终于开了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着枯骨,“听句劝,回吧。那地方…沾不得。”他用枯瘦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村子深处,那方向正对着老宅所在的后山坳。
我停住脚步,喉咙发紧,干涩得几乎说不出话。“我弟,”声音嘶哑得自己都陌生,“他…最后就在那儿?”
老人们像被惊扰的乌鸦群,瞬间沉默下来。那豁牙老汉猛地低下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脚前龟裂的泥地,仿佛那土里能钻出金子来。另一个裹着褪色蓝布头巾的老太婆,则神经质地捻动着脖子上挂着的一串乌黑发亮的念珠,嘴唇无声地快速翕动,念着谁也听不清的咒语。槐树巨大的阴影沉甸甸地压下来,将他们佝偻的身影和令人窒息的沉默,一同吞没。
弟弟小峰失踪前那段日子,整个人都魔怔了。他窝在城里租住的小屋里,昏天黑地地临摹着从老宅里带出来的几张发黄破纸上的图案——据他说,那是拓印自古宅深处一面巨大铜镜背面的符号。那些线条扭曲盘结,像某种疯狂生长的荆棘藤蔓,又像是被强行钉死、凝固的怪异肢体。他画得眼窝深陷,眼白爬满血丝,嘴角却总挂着一丝诡异的、近乎狂热的笑意。
“哥,你不懂,”他有一次在电话里,声音激动得发飘,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亢奋,“那不是符号…是钥匙!是打开那面‘守夜人’镜子的钥匙!镜子后面…镜子后面藏着另一个地方!”当时我只觉得他着了魔,被那些荒诞不经的村野传说彻底蛊惑了心神。谁能想到,几天后,他就彻底消失在尘世中,最后被监控拍到的画面,正是他独自一人,背着那个装满了画稿的破旧画板,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回村、通往后山老宅的那条荒径。
暮色四合,最后一点天光被墨汁般的黑暗贪婪地吞噬殆尽。我避开那些躲闪的、充满恐惧的村民目光,凭着童年模糊的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向后山坳。山路崎岖,两旁野草疯长,高过人头,黑暗中窸窸窣窣,仿佛有无数冰冷滑腻的东西在草叶下潜行。夜枭凄厉的鸣叫划破死寂,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耳膜。空气又湿又重,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腐败植物和朽木混合的腥甜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滞涩感。
终于,那幢庞大而扭曲的阴影,突兀地撕裂了沉沉的夜幕,矗立在眼前。
老宅。
它像一个被时光和诅咒双重遗弃的怪物尸骸,沉默地趴伏在山坳最深的阴影里。飞檐斗拱早已断裂腐朽,只剩下狰狞的骨刺刺向夜空。青砖墙面爬满了墨绿色的苔藓和粗如儿臂的枯藤,在惨淡的月光下,如同无数条勒紧尸体的毒蛇。黑洞洞的窗户,像一双双被挖去了眼珠的空洞眼眶,无声地凝视着不速之客。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如同实质的冰水,从老宅每一道缝隙里汩汩渗出,瞬间浸透了我的衣衫,直钻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