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起开!”她低喝一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缩回了手,往旁边挪了一步。

只听“哐当”一声闷响,伴随着金属扭曲的刺耳呻吟,我那辆破车的轮毂盖,在她手里那把巨大扳手的一撬之下,像块被撕开的饼干盖子,干脆利落地被掀飞了出去,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整个过程快得我都没反应过来。她弯腰,麻利地开始卸螺丝,动作精准又充满力量感,每一个拧动的幅度都恰到好处,带着一种熟极而流的韵律。汗水顺着她修长的脖颈往下淌,滑进工装背心贴着的后背凹陷处,那深色的布料湿了一小片,紧紧贴着她的皮肤,勾勒出下方肩胛骨清晰的轮廓,随着她拧螺丝的动作微微起伏。

我杵在旁边,像个多余的摆设,只能闻到她身上那股越来越浓烈的、带着机油味的热气,看着那截被汗水浸湿的后背线条,喉咙发干,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这女人……力气大得吓人,动作也野得没边。三千万……真的要跟这样的女人绑在一起?这钱,拿着烫手,不拿,心更疼啊!

“行了,自己换吧。”她直起身,把卸下来的破轮胎踢到一边,动作随意得像踢开一个碍事的石子。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又随意地在工装裤上蹭了蹭,留下几道淡淡的油污印子。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又扫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很,像是在看一件麻烦又有点意思的物件。

“听说你要回来了?”她突然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问“吃了吗”,但那双眼睛里的探究意味却重得像块石头,“城里混不下去了?”

我被她问得一噎,脑子里瞬间闪过那封该死的律师函和三千万,心里乱成一团麻,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她也没等我回答的意思,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她利落地转身,甩着那把大扳手,走向她那台威风凛凛的“铁牛”。长腿一跨,轻松地翻进了驾驶座。高大的拖拉机发动起来,低沉的轰鸣再次震颤着脚下的土地。

“走了。”她丢下两个字,一打方向盘,那钢铁巨兽便喷吐着黑烟,卷起更大的尘土,突突突地朝着村子的方向驶去,很快消失在漫天黄尘里。

留我一个人傻站在路边,看着地上那个被卸掉的破轮胎,闻着空气里残留的柴油味和她身上那股混合着汗水、机油的热烘烘的气息,半天没缓过神。那感觉,像是刚被一辆高速行驶的拖拉机,从精神上给碾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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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西头那栋低矮、墙皮剥落得像得了严重皮肤病的老屋里,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我爹,张老栓,坐在他那张磨得油光发亮的破藤椅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劣质烟叶燃烧的辛辣味和屋子里经年累月的潮气、霉味混在一起,呛得人嗓子眼发痒。烟锅子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那张沟壑纵横、黝黑得像老树皮的脸,每一条皱纹里都刻满了愁苦和无奈。

“富贵啊……”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沉甸甸的,带着烟味和浓得化不开的疲惫,“这钱……咱能不要吗?”

我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八仙桌腿上的一道裂缝,木刺扎进指甲缝里,有点疼。那封律师函就躺在油腻腻的桌面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不敢多看。“爹,”我嗓子有点哑,“三千万……咱家几辈子都挣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