醺然间听见有人叩门,木扉吱呀荡开——
月光下空无一人,唯见落英簌簌如雪。
原来有些告别,要醉过才听得见回响。
5
童远鬓角的白霜,是在小七走后一夜之间覆上去的。
那夜的天象诡异得不像人间。紫电撕裂墨穹,雷鸣滚过长街,仿佛有巨兽在天河深处咆哮。
童远抱着他们尚在襁褓的儿子——念七——冲进我家时,浑身湿透,脸色比灶膛里冷透的灰还白。他怀中的婴孩哭得撕心裂肺,那哭声里裹挟着一种令人心慌的、不属于人间的凄惶。
“她走了。”童远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磨过枯木,空洞的眼望着窗外狰狞的闪电,“天帝……终究容不下她留在凡间。…她化作了光……”他哽住,喉结剧烈滚动,仿佛吞咽着带血的碎玻璃。
小七,那个像山涧清泉般活泼明艳的姑娘,最终还是回到了冰冷的天庭。她留给童远的,只有怀中这个眉眼酷似她、哭得几乎背过气的婴孩,和童远掌心一道被天雷灼伤的焦黑印记。
那印记,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刻在童远的心上,也刻在了念七懵懂的生命里。
童远变了。曾经那个像地瓜藤一样坚韧、带着憨厚笑容的童远不见了。他沉默得像一口枯井,眼底沉淀着化不开的寒潭。他依旧勤恳地耕作、养家,将念七照料得无微不至,可那份无微不至里,浸满了刻骨的孤独和一种近乎赎罪的虔诚。
他总在夜深人静时,抱着念七坐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仰头望着浩瀚星河。念七咿咿呀呀地用小手指着月亮,童远便用沙哑的嗓音,一遍遍讲述着那些关于星星、关于月亮、关于一个美丽仙女的故事。故事的开头总是欢快明亮,可讲到结尾,那声音便低了下去,沉入无边的夜色,只留下槐树叶在风里寂寞的叹息。
“爹,娘什么时候回来?”念七稍大些,学会了这样问。
童远抚摸儿子柔软发顶的手会猛地一僵,目光穿透念七,望向某个虚空深处。许久,他才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娘在天上看着我们呢,念七。你看那颗最亮的星星,就是娘的眼睛。”他指着天边,指尖微微发颤。念七懵懂地点头,依偎在父亲怀里,小小的身体汲取着那带着无尽悲凉的暖意。逢春有时会跑过去,拉着念七玩泥巴,童远就坐在一旁看着,眼神温柔,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名为“失去”的琉璃。
我推着豆腐车路过童家的小院时,常看见童远在灯下笨拙地缝补念七弄破的衣裳。烛光将他孤独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像一个巨大而沉默的问号。他捻针的手指粗粝,动作生疏,却异常专注。逢春跑进去找他玩,他会停下针线,摸摸逢春的头,递给他一块自己舍不得吃的麦芽糖,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飘向窗棂外那片沉寂的夜空。那眼神,像在等待一个永不会归来的旅人。
4
那日,傅元宝的商队正巧路过千乘县。雷鸣电闪中,他那辆镶金嵌玉的马车在泥泞里陷得死死的,拉车的骏马惊得嘶鸣不止。
元宝一身华贵的锦缎溅满泥点,气急败坏地指挥着仆役,嘴里骂骂咧咧。当他看清童远怀里哭嚎的婴儿和那张死人般的脸时,所有的咒骂都噎在了喉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