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书店里人不多，秋日的阳光懒洋洋地铺在磨得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我正埋首在柜台后面，整理着新到的几本诗集——舒婷的《双桅船》，顾城的《黑眼睛》，薄薄的册子，却像带着某种隐秘的磁力。指尖划过《致橡树》那几行熟悉的铅字，“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心里某个角落也跟着轻轻颤动了一下。
“同志？”
一个清朗的男声，带着点试探，轻轻地敲在柜台的玻璃台面上。
我下意识地抬头。
阳光从书店高大的玻璃门斜射进来，在他身后勾勒出一道明亮的轮廓。他站在柜台前，距离我不过两步之遥。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领口袖口都磨得起了毛边的工装，肩上还是那个鼓鼓囊囊的绿色帆布工具包。只是，头上那顶标志性的军绿色单帽不见了，露出了一头理得短短的、硬茬茬的黑发，显得精神又利落。那张脸，比我记忆中更清晰了些——下颌线条干净，鼻梁挺直，额头上还有一道浅浅的、不知怎么弄出来的划痕。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此刻正看着我，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专注，还有一点……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他整个人站在那儿，像一块被秋阳晒暖了的石头，散发着一种坦荡又温煦的气息。
是他？那个抢书的家伙？
我心头猛地一跳，捏着诗集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薄薄的纸张被捏出了轻微的折痕。脸颊莫名其妙地有点发烫，就像那天争辩时一样。他来干嘛？总不会是又来抢书的吧？这念头刚冒出来，我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
“你……”我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带着职业性的询问，“同志，找书吗？”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空着的双手上。没拿书？那他来做什么？
他没立刻回答，只是看着我，嘴角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那眼神亮得让我有点不敢直视。他忽然抬起右手，不是空着的，而是掌心向上，稳稳地摊开在我面前的玻璃柜台上。
一枚小小的、方寸之间的东西，静静地躺在他宽大的、带着薄茧和几道油污印痕的掌心里。
我的呼吸一滞。
那是一枚邮票。
并非多么惊世骇俗的珍品，却瞬间攫住了我所有的目光。邮票的主色调是温润的鹅黄，上面印着一只形态舒展、翅膀半开的蝴蝶。蝶翼的纹路精细得不可思议，仿佛能让人触摸到那微小的鳞粉。然而，就在那本该对称的美丽蝶翼上，一处极其细微的印刷错位，让一小片本该是纯净黄色的翅尖，晕染开了一抹极其独特的、近乎透明的淡青色。像一滴不小心洇开的青翠颜料，又像是蝴蝶翅膀上天生带着的一缕来自初春柳梢的薄雾。
这抹意外的淡青，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所有的防备。我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粘在那方寸之间，心脏在胸腔里不听话地擂起了鼓点。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指尖微微的颤抖——那是集邮者面对意外惊喜时无法抑制的本能反应。
“苏晓梅同志，”他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和，打破了那几秒钟的寂静魔咒，“还记得我吗？”
我的视线艰难地从那枚梦幻般的错版蝴蝶邮票上移开，对上他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他叫出了我的名字？他怎么知道？我下意识地低头，瞥了一眼自己胸前别着的工作牌，小小的白底蓝字——“苏晓梅”。哦，原来如此。那点刚刚升起的惊讶又悄悄落了下去，但心跳依旧没有平复的迹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