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 底层哀歌

五十万大洋的筹款任务,像一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临江城的每一个角落。而这座山的重量,最终被那些“贤达”们,巧妙地、层层转嫁到了最底层。

孙慕义的“民生厅”效率空前。一张张盖着鲜红大印的告示贴满大街小巷:“救国特别捐”、“剿匪安民附加税”、“灾民安置费”、“城市清洁捐”…名目繁多,层出不穷。税警如狼似虎,闯入小商铺、手工作坊,稍有迟疑,便是打砸抢拿。一个卖馄饨的老汉因为交不出新加的“摊点卫生管理费”,摊子被掀翻,热汤泼了一身,在冰冷的雨水中哀嚎。孙慕义的“私账”上,数字却悄然攀升。

马占彪的“剿匪”行动声势浩大。通往城外的各条要道都设了关卡。“剿匪检查站”的牌子下,士兵们荷枪实弹,对过往行人、商旅雁过拔毛。“可疑分子”、“违禁品”成了最好的勒索借口。一辆运粮的牛车被拦住,士兵用刺刀戳破麻袋,米粒哗哗流出。“哼!私运粮食,资匪嫌疑!扣下!”带队军官一挥手,整车的粮食被抢走,车夫跪地哭求,被枪托砸得头破血流。军营里,强征壮丁的队伍开进了贫民窟,哭喊声、叫骂声撕心裂肺。芸娘下夜班回家,就目睹邻居家的独子被硬生生拖走,老母亲哭晕在泥水里。士兵们腰间的皮包,却鼓胀起来。

钱如海的“惠民”纱厂,机器日夜轰鸣。厂门口贴出告示:“国难当头,共体时艰。即日起,工时延长两时辰,工钱…暂缓发放。”巨大的车间里,空气污浊,棉絮飞舞。芸娘和女工们像上了发条的机器,在震耳欲聋的噪音中麻木地操作着。监工提着鞭子来回巡视,动作稍慢,便是斥骂。芸娘眼前阵阵发黑,手上被纱线勒出的血口子泡在汗水里,钻心地疼。她想起钱会长在募捐台上的“义举”,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而钱如海,正用远低于市价的成本,将掺了沙土和霉变的陈粮,以“赈灾粮”的名义高价卖给粮店,或是运往周守仁的米行。

周家村,愁云惨雾。周守仁从城里回来,带回了“好消息”:孙厅长“体恤民艰”,今年田赋“减免”一成。管家带着账房和几个如狼似虎的家丁,挨家挨户“传达老爷恩典”并催收租子。“减免”的一成赋税,加上周守仁“捐输”的亏空,被管家巧妙地折算成了更高的地租和利息。阿福家那几亩薄田,今年的收成连租子的零头都不够。管家冷笑:“阿福,老爷仁厚,给你指条明路。要么,拿你闺女抵债,去城里钱老爷厂里做工;要么,把你家后坡那块祖坟地押给老爷!”阿福跪在泥地里,抱着管家的腿苦苦哀求:“管家老爷,行行好!那是祖坟啊!孩子她娘还病着…再宽限几天,我去城里卖苦力…”管家一脚将他踹开:“呸!晦气!给脸不要脸!三天!交不上租子,地归老爷,你们全家滚蛋!”阿福看着家徒四壁的茅屋和病榻上咳血的妻子,眼中最后一点光熄灭了。

愤怒如同地底奔突的岩浆,在临江城各处积聚,寻找着喷发的缝隙。

“惠民”纱厂巨大的锅炉房后,一个废弃的物料间里。芸娘和几个相熟的女工蜷缩在角落里,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悲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