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那是一封退稿信。

母亲的眼神黯淡下去,像被吹灭的烛火。她盯着那封信看了很久,久到时间仿佛凝固。然后,她猛地将信纸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像是想把它撕碎,却又最终没有。只是颓然地松开手,任由那团纸落在桌上。

她拉开书桌抽屉。那是一个极其陈旧、油漆斑驳的木头抽屉。里面堆满了杂物:用秃了的铅笔头、橡皮屑、几颗生锈的图钉、还有…厚厚一沓揉皱或折叠起来的、同样印着出版社名称的信封。

她拿起那团新的退稿信,犹豫了一下,然后用力地将它塞进了抽屉的最底层,压在那些同样代表着失败的纸团下面。仿佛要将这份屈辱和失落,连同手腕的疼痛,一起深深埋葬。

做完这一切,她重新坐直身体,深吸一口气,眼神里那点脆弱的失落被一种近乎固执的坚韧重新取代。她再次拿起那支破旧的钢笔,不顾手腕的疼痛,重新蘸了蘸墨水,低下头,在昏黄的灯光下,继续一笔一划地写下去。笔尖划过粗糙稿纸的声音,沙沙作响,在这寂静的阁楼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重。

灯光勾勒着她伏案的剪影,清瘦而倔强。窗外是沉沉的夜,无边无际,仿佛要将这小小的、燃烧着微弱梦想的阁楼彻底吞噬。而她,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工蚁,固执地在无望的沙漠里挖掘着通往绿洲的通道。

一种难以言喻的心酸猛地攫住了我。原来母亲年轻时是这样的。原来她有过这样的挣扎和梦想。原来那支沉默的旧钢笔,承载着如此多的深夜孤灯、手腕的酸痛和抽屉最底层埋葬的失败。我从未听她提起过。在我面前,她永远是那个为柴米油盐精打细算、沉默寡言甚至有些严厉的母亲。

就在这时,视野的边缘开始模糊、闪烁,像信号不良的老旧电视。一股无形的力量开始拉扯我的意识。五分钟…到了。

眼前的景象——昏黄的灯、伏案的母亲、低矮的阁楼、窗外无边的夜——如同被打碎的镜面,瞬间崩解、消散,化为无数飞旋的光点。

强烈的眩晕感再次袭来。

眼前一花,脚下重新踩到了坚实的地板。鼻尖再次萦绕起老房子里熟悉的尘埃和淡淡药味混合的气息。

我依旧站在母亲的卧室床边,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已经恢复平静、盒盖紧闭的逆时木盒。掌心因为用力而微微出汗,心脏还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仿佛刚刚真的经历了一场时空穿梭。

刚才那五分钟,真实得可怕。年轻母亲手腕的颤抖,退稿信被揉皱的沙沙声,抽屉底层那厚厚一沓失败,还有她眼中熄灭又强行点燃的倔强光芒…每一个细节都烙印在我的脑海里。

我低头,看着静静躺在盒中的那支旧英雄钢笔。它依旧磨损、暗淡,却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生命,无声地诉说着一段被尘封的、属于母亲的青春。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心疼、理解和某种迟来的亲近感,悄然滋生。

原来,母亲也曾是那样一个不甘于命运、在困顿中执着追寻微光的女孩。只是生活的重压,最终磨平了她的棱角,将那些炽热的梦想,连同失败的苦涩,一同深锁进了岁月的抽屉。

我轻轻合上木盒,将它小心地放在床头柜上。目光再次扫过房间,寻找下一个可能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