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二天早上,母亲像没事人一样起来做早饭,只是脸色依旧很差,眼下一片青黑。我问她昨晚怎么了,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没事,可能吃坏肚子了。” 那两张游乐园的票根,后来就被她随手扔进了这个铁皮糖果盒里,连同我那点微不足道的愧疚,一起被遗忘在角落。

此刻,捏着这张泛黄、变脆的票根,童年那些模糊的片段瞬间变得无比清晰,带着迟来的、尖锐的刺痛感。她不是不爱吃甜的,她是舍不得。她不是抠门,她是真的没钱了。那瓶汽水…可能是她省下的午餐钱。而她的胃疼…是饿出来的?还是省出来的?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闷闷地疼。我拿起那张小小的票根,走到床边,再次拿起那个沉默的逆时木盒。盒盖打开,深紫色的丝绒内衬像一张等待吞噬过往的嘴。

我将那张印着褪色卡通兔子的游乐园票根,轻轻放了进去。

“咔哒。”

盒盖自动合拢。幽蓝的流光再次沿着逆时针的藤蔓奔涌!

熟悉的失重感、旋转、撕裂…

当视野再次清晰,震耳欲聋的喧嚣声浪瞬间将我淹没!

刺眼的阳光,巨大的、色彩艳丽的卡通城堡,熙熙攘攘穿着清凉的人群,空气中弥漫着爆米花、烤肠和廉价香水的混合气味,背景音乐是欢快得近乎吵闹的儿歌旋律。

是那个游乐园!二十多年前的“欢乐谷”!

我像一个漂浮的幽灵,置身于汹涌的人潮之中。目光急切地扫视。很快,我锁定了目标。

在巨大的旋转木马设施旁边,靠近一个卖棉花糖的小摊前。

年轻的母亲牵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那就是童年的我。扎着两个羊角辫,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碎花裙子,小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和好奇,眼睛瞪得溜圆,四处张望。

母亲穿着一条朴素的灰色连衣裙,头发简单地扎在脑后。她看起来比阁楼写作时更瘦了些,脸色带着长期操劳的疲惫,嘴唇有些干裂。她的目光紧紧追随着蹦蹦跳跳的小女孩(我),眼神里有种小心翼翼的守护,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局促和紧绷。她似乎很不适应这种喧闹的环境,眉头微微蹙着。

“棉花糖!妈妈!我要那个粉红色的!” 小“我”指着小摊上巨大的、蓬松的粉色棉花糖,兴奋地跳着脚叫嚷。

母亲的目光投向摊主挂着的价格牌。那上面的数字,让她的瞳孔明显收缩了一下,嘴角抿得更紧了。我能清晰地看到她握着旧帆布包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她沉默了几秒。这短短的几秒,对小“我”来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终于,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从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掏出一个同样破旧的小钱包,打开。里面只有几张零散的、面额很小的纸币和一些硬币。

她仔细地数了数,抽出其中一张最大面额的纸币(那几乎是她钱包里唯一一张像样的钱了),又犹豫了一下,添上几枚硬币,递给摊主,声音干涩:“一个…草莓味的。”

当那团巨大、粉红、散发着诱人甜香的云朵被递到小“我”手中时,小“我”发出惊喜的尖叫,迫不及待地撕下一大块塞进嘴里,糖丝糊了满脸,幸福得眼睛都眯成了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