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快到七夕时,小雨说苏州有“乞巧”的习俗,姑娘们会用彩线穿针,谁穿得快,谁就手巧。我们便在书法班学着做,用张老师的墨线代替彩线,用缝衣针穿。大壮笨手笨脚的,线总也穿不进针眼里,急得满头大汗,最后还是小雨帮他穿好的。张老师看着我们笑,说:“写字也像穿针,心要静,手要稳。”那天我们没练字,而是用彩纸折了些纸鹤,挂在老槐树的枝桠上,风一吹,纸鹤的翅膀轻轻扇动,像一群彩色的鸟。

暑假快结束时,张老师让我们各写一幅字送给他。我琢磨了好几天,选了“蝉噪林逾静”五个字。写的时候,手还是有点抖,墨色也不均匀,“噪”字的最后一捺太用力,纸都有点破了。小雨写的是“荷风送香气”,隶书的笔画软软的,像被风吹动的荷叶,每个字的末尾都带着点俏皮的挑脚。大壮写的是“气吞山河”,字写得很大,几乎占满了整张纸,笔画粗得像小树干。张老师把我们写的字都贴在平房的土墙上,用图钉按着,像片小小的碑林。他挨个儿看,看到我的字时,停顿了一下,说:“野得有劲儿,就像这院子里的草,没规矩,但活着。”看到小雨的字时,他笑了:“有江南的味儿,软乎乎的,像带了点水汽。”看到大壮的字时,他拍了拍大壮的肩膀:“这股子力气,以后能做大事。”

那天傍晚,我帮张老师收拾东西,看见他对着墙上的字抽烟,烟头的火光在暮色里明明灭灭。他忽然说:“你们这些孩子,就像这字,各有各的样子,挺好。”我没说话,只是把散落的毛笔一支支放进蓝布包,笔杆上的墨渍蹭到了手上,洗了好几遍都没洗掉,却一点也不觉得麻烦。

开学前一天,书法班散了。小雨要回苏州了,她把那本《曹全碑》临帖送给了我,扉页上用铅笔写着她的地址,字小小的,像粒饱满的芝麻。我把自己画的一叠小人画送给她,有孙悟空,有林黛玉,还有那个坐在船上的麻花辫姑娘。她说:“明年暑假我还来,你教我画小人,我教你写隶书。”我使劲点头,看着她跟着外婆上了长途汽车,红绸带在车窗边晃了晃,像只飞走的蝴蝶。

张老师把那块黄铜墨盒送给了我,说:“练字不一定要天天写,但心里得有那股气。”墨盒沉甸甸的,握在手里像握着块暖玉。我把墨盒放进书包最里层,生怕磕着碰着。回家的路上,老槐树上的蝉还在叫,只是声音好像没那么响亮了,大概也知道夏天要过去了。

再后来,我去了城里读高中,课业越来越重,那支狼毫被塞进了书桌抽屉的最深处,和旧橡皮、断尺子待在一起。偶尔整理东西时翻出来,笔杆上的漆已经斑驳,闻起来还有点淡淡的墨香,只是再也没动过。高二那年暑假,我回了趟老家,特意去居委会的平房看了看,门锁着,窗户上的玻璃碎了一块,老槐树上的纸鹤早就没了踪影,只有墙缝里还嵌着点墨渍,像只褪色的眼睛。听说张老师搬去了儿子家,临走时把我们写的字都揭下来带走了。

大学毕业后,我进了写字楼,每天对着电脑屏幕敲敲打打,键盘的声音噼里啪啦,像在赶一场永远也赶不完的集。有次加班到深夜,走出办公楼,看见路灯把影子拉得很长,突然想起那年夏天的蝉鸣,心里空落落的。路过一家文具店时,我进去买了本宣纸,回去后却怎么也写不出当年的感觉,笔锋僵硬得像根木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