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屿就站在一步之外。他脸上惯有的那种轻慢和冰冷似乎被什么力量强行剥去了一层,显出一种近乎笨拙的、甚至可以说是窘迫的底色。他侧着脸,目光没有聚焦,有些飘忽地落在画室另一头墙上挂着的、一幅色彩极其夸张扭曲的抽象画上。他插在裤兜里的手大概也不太自在,我能看到裤兜的布料被里面的手指顶出了细微的褶皱。
“咳,”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干涩,和他平时那种带着金属质感的冷硬截然不同,像被砂纸磨过,“那个……伞的事。”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艰难地组织语言,“手滑。”
手滑?那把带着他全身重量和力量甩出来的伞?
荒谬感像冰水一样浇头而下。我盯着他那副明显不自在、却还要强撑的样子,心底那股被强行压下的屈辱和愤怒,混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的滑稽感,骤然翻涌上来。想笑,嘴角却沉重得如同挂了铅块,只能牵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嘲讽的弧度。
他大概也捕捉到了我脸上这个细微的变化,窘迫感瞬间被一种熟悉的、防御性的倨傲取代。他猛地转回头,那双漂亮的眼睛重新凝聚起焦点,直直地刺向我,带着点恼羞成怒的意味:“看什么看?让你拿着就拿着!补偿而已!”语气又恢复了那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式。
说完,他似乎一秒也不想多待,带着一种急于逃离现场的仓促,转身就走。那背影依旧挺拔,带着富家子特有的矜贵线条,只是脚步显得有些僵硬,失去了平日的从容。
我的目光重新落回矮凳上那盒崭新的、闪耀着昂贵光泽的颜料和画笔上。补偿。这两个字像针一样扎进心里。它清晰地划开了一条界限——他高高在上的施舍,和我低入尘埃的接受。那份屈辱感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因为这份“补偿”而变得更加具体、更加令人窒息。
指尖冰冷。我伸出手,不是拿起那盒颜料,而是猛地将它扫落在地!
“啪嗒!哗啦——”
崭新的锡管砸在冰冷的水磨石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几支精致的貂毛笔也随之滚落。颜料管没有摔破,只是安静地躺在那里,折射着冰冷的光。我死死盯着它们,仿佛看着一堆令人作呕的垃圾。
画室里其他学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动,纷纷投来惊疑不定的目光。我猛地抓起自己的画板、调色盘和那几支用了很久、笔毛都开始分叉的廉价画笔,几乎是逃离一般地冲出了画室。走廊里昏暗的光线扑在脸上,带着一股陈旧的气息。身后,那盒被遗弃的、昂贵的颜料,在角落的阴影里,沉默地发着光,像一道无声的、带着施舍意味的伤口。
那盒被扫落在地的昂贵颜料,像一个突兀的休止符,强行中断了我们之间那种剑拔弩张的对峙。江屿没再出现。画室角落那幅被雨水毁掉的刺槐残骸,被我揉成一团,塞进了画室角落那个散发着霉味的垃圾桶深处。我依旧缩在那个潮湿的角落,像一只受伤后本能躲回洞穴的小兽,用沉默和更深的疏离构筑起一道屏障。
日子在沙沙的笔触声和松节油刺鼻的气味中缓慢流淌。直到一个同样被雨水浸泡的午后。
画室里没什么人。我正对着窗外那棵高大的刺槐树,尝试用炭笔捕捉它枝干扭曲虬结的形态。铅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划过,发出单调的沙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