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过了很久,也许只有几秒钟,顾栖紧绷的身体终于松懈下来一丝。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他任由那只冰凉的小手勾着自己的小指。他别过脸,避开她过于清澈的目光,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咕哝。

女孩见他不再抗拒,脸上露出一个极淡、极短暂的笑容,像阴霾天空下倏忽闪过的一线微光。随即,她用另一只空着的手,费力地在身上那条旧裙子的小口袋里摸索着。

口袋很深,她摸索了好一会儿。顾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她的动作吸引,又飞快地移开,最后又忍不住落在她努力翻找的小手上。

终于,她掏出了一个小小的、被透明玻璃纸包裹的绿色方块——一颗薄荷糖。糖纸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一点微弱的、诱人的光泽。她小心翼翼地把糖放在自己摊开的小小掌心,像捧着一颗稀世的珍宝,然后,带着一种郑重的仪式感,将它轻轻放在顾栖依旧垂在身侧、沾着泥土的宽大手掌心里。

糖落在掌心,带着女孩手心残留的微温,还有玻璃纸冰凉的触感。

“给……给你吃。”她的声音细细的,像蚊蚋,带着浓重的鼻音,“吃了糖……就不疼了。”说完,她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勇气,飞快地松开勾着顾栖小指的手,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转身就跑,小小的身影瞬间消失在巷口刺眼的光晕里。

只留下顾栖一个人,僵硬地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颗带着体温的薄荷糖。糖纸棱角硌着他的掌心,那一点微弱的凉意,却像火焰一样,从掌心一路灼烧到心脏。巷子深处腐败的气味似乎淡去了,鼻尖萦绕的,是玻璃纸上残留的、一丝极淡的、属于女孩的、干净的皂角清香。

他低下头,摊开手掌。绿色的糖块在昏暗的光线里,像一颗凝固的、小小的希望。他笨拙地剥开玻璃纸,将那清凉的、带着强烈薄荷香气的硬糖塞进嘴里。一股锐利无比的清凉感瞬间在口腔炸开,直冲天灵盖,霸道地驱散了口腔里的血腥味和巷子里的浊气。那刺激的凉意让他猛地打了个激灵,随即,一种奇异的、从未体验过的甘甜,丝丝缕缕地从舌尖蔓延开来,温柔地包裹住那颗被恐惧和愤怒填满的心。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汗水和污迹,滚烫地砸在脚下的尘土里。他用力地吮吸着那颗糖,仿佛那是连接着另一个干净、安全世界的唯一绳索。那清冽的甜和薄荷的辛辣,混合着眼泪的咸涩,成了那个夏天最深刻、也最狼狈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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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

心电监护仪一声略显尖锐的拉长音,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猛地划破了记忆的薄膜,将顾栖从九岁那个闷热肮脏的后巷,硬生生拽回1999年仁济医院ICU这惨白冰冷的现实。

他浑身一颤,从回忆的旋涡里挣脱出来。指尖残留的,依旧是阮笙小指那微弱的、冰凉的触感。他低头,自己的食指依旧被她的小指轻轻地勾着。那力量如此微弱,像蛛丝悬于千钧,仿佛下一秒就要断开。她依旧闭着眼,氧气面罩下,每一次吸气都异常艰难,胸口微弱的起伏几乎被各种管线掩盖。

王医生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开,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运转的低鸣和窗外永无止境的雨声。那沉重湿透的信封,孤零零地躺在旁边空着的病床上,像一个冰冷的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