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没躲。只是看着他。眼神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他的手僵在半空。大概是我眼里的东西,让他感到了一丝莫名的寒意。

老王头在院门口不耐烦地按着破喇叭,嘟嘟嘟地催命。

父亲狠狠瞪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他最终放下了手,压低声音,恶狠狠地威胁:“赶紧给老子滚!再敢胡说八道一句,老子打断你的腿!”

我最后看了他一眼。把他此刻的色厉内荏,深深刻进脑海里。然后,我转过身,不再看他,走向那辆突突作响、冒着黑烟的破三轮。

老王头已经坐在了驾驶座上,油腻腻的头发贴在头皮上。他拍了拍旁边的车斗,那是平时用来拉猪崽或者化肥的,沾着黑乎乎的泥垢和一些可疑的污渍。

“上来!”他粗声粗气地命令。

我抓着冰冷的、沾满油污的车斗边缘,用力爬了上去。车斗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混合气味:柴油、猪粪、汗臭。我找了个相对干净点的角落坐下,把书包紧紧抱在怀里。书包硬硬的,里面除了衣服,还有别的硬东西。

父亲站在堂屋门口,背对着我们,佝偻着背,正低头贪婪地数着那两沓钞票。手指沾着唾沫,一张张飞快地捻过。阳光照在他身上,却驱不散他身上那股腐朽贪婪的气息。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老王头拧动油门。破三轮猛地一窜,发出巨大的噪音,喷出一股更浓的黑烟,颠簸着驶出了这个困了我十八年的破院子。

尘土飞扬。呛得人咳嗽。

我抱着书包,坐在冰冷的、肮脏的车斗里。车子在坑洼的土路上剧烈地颠簸,每一次颠簸都像是要把人的骨头架子颠散。但我坐得很稳。背挺得笔直。

风吹在脸上,带着尘土和自由的味道。我眯起眼,看着道路两旁飞快倒退的、熟悉的破败景象。低矮的土坯房,光秃秃的树,枯黄的野草。这个生我养我、却又恨我入骨的地方,正在被我抛在身后。

老王头在前头哼着荒腔走板的下流小调,心情似乎不错。

我低下头,手指在破旧的书包上慢慢摩挲着。隔着粗糙的布料,能感觉到里面那个硬硬的、长方形的轮廓。很结实。像一块坚硬的基石。

十年。整整十年,我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活着,忍受着唾骂、毒打、白眼。我把自己缩在“杀人犯”的壳里,扮演着父亲眼里逆来顺受的“赔钱货”。我沉默地打扫、做饭、喂猪,承受着一切加诸于身的恶意。我像一个最卑微的影子,存在于这个家的角落,却又被所有人视若无睹。

我等的,就是这一天。就是父亲亲手把我卖掉,斩断最后一丝所谓亲缘的这一天。

只有彻底离开,我才能真正开始。只有彻底成为“外人”,我埋下的那些种子,才能在最合适的时机,破土而出。

车子驶离了村子的范围,开上了一条稍微平整些的砂石路。颠簸减轻了一些。路两旁出现了连绵的田野,远处是黛青色的山峦。

我抬起头,望向远处。天很高,很蓝。阳光有些刺眼。

嘴角,慢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冰冷的弧度。不再是刚才面对父亲时那种嘲讽,而是真正发自心底的、带着血腥味的笑意。

自由了。真好。

老王头的三轮摩托在砂石路上开了快两个小时,突突声震得我耳朵发麻。车斗里弥漫的柴油和污垢气味让人头晕。最后,车子拐下大路,钻进一条更窄、更颠簸的土路,扬起漫天黄尘。路的尽头,孤零零地矗立着几间红砖瓦房,围着一个不大的院子。院墙是用碎石胡乱垒起来的,豁牙漏齿。这就是老王头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