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眼珠转了转,忽然深吸一口气,将手中荷包掂得哗哗作响,背脊挺得笔直,拔高声调嚷道:
“哎呦喂!我的大少爷!就这?!”
她那京片子里混着生硬的南方腔调,格外刺耳。
“京城里贵妇打发下人擦头的赏钱,都比这沉手几分!我顶着风雪冰雨,千里迢迢把你们谢家的骨血、金枝玉叶的小少爷全须全尾地带回来了!合着到头来,就值这么点玩意儿?”她一边嚷,一边当着主仆二人的面,解开荷包绳结,“一、二……哎呦!才五两一个的小锭子!打发叫花子呢?!”
清脆的银钱撞击声和阿福那尖锐、贪婪、露骨的大嗓门,彻底撕碎了方才虚假的和气薄纱,将“挟恩图报”几个大字,赤裸裸地摔在铺满金砖的地上,撞得四壁嗡鸣。
谢少爷端茶的手一顿,眼底的厌烦如寒冰漫溢,不耐地闭了闭眼——粗鄙不堪!竟敢在此攀比京城打赏?简直污了清听,玷了这明镜厅堂!他眼中甚至掠过一丝杀意,但迅速隐去。
他懒得与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贱婢多费半句口舌,厌恶地挥袖拂尘般道:“岂有此理!既嫌少,老胡,添足。”
管家眉梢不动,应声极快,一枚略小的银锭精准落入阿福摊开的、沾着泥污的手心。
阿福一把攥紧新添的银子,放牙上重重一磕,“铛”一声脆响——这粗鄙行径让管家刻板的嘴角也忍不住微抽。
“这才像点样子嘛!”她如同捡了天大的便宜,将几锭银子连同荷包一股脑塞进怀里,发出沉闷声响。旋即,脸上突兀地堆起谄媚笑容,拖长语调,将那点江南口音刻意放大,显得怪腔怪调:“多谢少爷厚赏!少爷您真是活菩萨转世!小人这就滚蛋,不碍您的贵眼了!”
她转身就走,在堂中留下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土与长途跋涉的混合气味。
谢府厚重的朱门在身后“哐当”合拢。她没有回头看一眼那高耸的门楼。怀中的银子冰凉刺骨。她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湿润的青石板上,京城的旧影在脑中翻腾:夫人温软的手、宝儿乌溜溜的眼、满院嬉闹的炮仗碎屑……如今都化作了江南这黏腻的水汽,糊在脸上,比京城的雪粒子更让人窒息。脸上那副市侩谄媚早已褪尽,只剩下麻木的疲惫,和眼底深处一点雪亮的光。谢少爷眼中那抹稍纵即逝的杀意,像一根冰针,扎进了她的心底。
在梁府七年温情的浸泡,在谢府片刻冷眼的淬炼,她早已不是那个只会磕头乞命的小丫头了。
四
她在巷子深处寻到一家不起眼的杂货铺,门脸窄仄,光线昏沉。
“掌柜的,”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劳烦兑成散碎铜钱。再要一匹最结实耐磨的粗葛布,半斤盐,两包火折子,还有……”她目光扫过角落,“两斤顶饿的糙米饼。”
店主老头抬起浑浊的眼,慢吞吞应了,拨拉起算盘。叮当的铜钱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阿福紧盯着他的动作,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破旧衣角,直到沉甸甸的铜钱串和鼓囊囊的杂物递到面前。
她仔细将铜钱分成几份,用粗葛布裹紧,分别藏进怀里、袖袋,甚至用布条扎牢塞进裤脚。盐和火折子用油纸包好贴身存放。沉甸甸的糙米饼用剩下的粗葛布打了个结实的包袱,牢牢系在背上。做完这一切,她才长长吁出一口气,背上的沉重,反而带来一丝奇异的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