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认无人,她才极其小心地从墙角一块松动的砖石后面,摸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东西。解开油布,里面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册子残缺不全,边缘焦黑卷曲,显然经历过烈火焚烧,纸页脆弱发黄,仿佛一碰即碎。封皮早已烧毁,只余内页一些鬼画符般的线条、晦涩的古文批注,和几幅描绘着人体上点点星辰般穴位的古怪图示。
《青囊补遗》。
这是她三个月前,在太医院后角门倾倒废料灰烬的沟渠里,用冻僵的手指刨出来的。没人知道它为何被焚毁,更没人知道它为何被遗漏。云苓不识字,但她认得图。那图上用极细的墨线勾勒出的“血河”(经脉)、“星窍”(穴位),奇诡的草药的形态,与她幼时在乡间偶然见过的一个疯癫老妪留下的几张残破黄符上的图案,隐隐呼应。
她不懂,但她本能地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渺茫的生机。她靠着惊人的记忆和模仿力,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雪光,或者干脆在黑暗中用手指一遍遍描摹那些图形的走向、那些点穴的位置。指尖在冰冷的墙壁上划过,在冻僵的皮肤上按压,感受着那微弱的气流阻滞或流动的奇异触感。那些艰涩的古文批注,她每晚只强记几个字形,白天干活时,在心里反复描画、默诵,像野兽在舔舐伤口。
一夜又一夜,指尖在黑暗中无声地探索着人体的奥秘,如同在无边的寒夜里,点亮一盏微弱的、随时可能熄灭的孤灯。
寒意未退,一场更凶猛的“寒潮”却猝然降临,席卷了整座宫城。
起初只是几个低等内侍发热、咳嗽,无人重视。很快,咳嗽声如同瘟疫的序曲,从掖庭蔓延到各宫。先是美人、才人,接着连几位得宠的嫔妃也倒下了,整日里咳得撕心裂肺,脸颊烧得通红。御药房昼夜不停地煎煮着惯用的清热宣肺汤剂,一碗碗送进去,却如同石沉大海,病情非但不见好转,反而急剧恶化。咳出的痰液渐渐带上了刺目的血丝。
恐慌像冰冷的毒蛇,缠上了每个人的脖颈。
太医院灯火彻夜通明,院正王太医和几位胡子花白的老供奉熬得双眼通红,翻遍了浩如烟海的医案典籍,试遍了各种古方、偏方,甚至动用了珍稀的犀角、羚羊角入药。药石罔效!死亡的气息开始在深宫弥漫。先是几个粗使太监无声无息地没了,接着是几个位份低微的采女……消息被死死捂住,但那股绝望的寒意,却再也遮掩不住。
终于,一道晴天霹雳,炸得整个宫闱鸦雀无声——皇帝,承明帝,也染上了这恶疾!剧烈的咳嗽声甚至穿透了重重帘幕,从紫宸殿深处传出,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沙哑和力竭。
“废物!一群废物!” 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伴随着帝王暴怒却中气不足的咆哮,从殿内传来,守在殿外的太医们和重臣们面如土色,汗透重衣。王院正须发皆颤,跪在冰冷的金砖地上,额头紧贴地面,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陛下息怒……臣等……臣等无能!此疫……此疫邪异,非……非寻常药石可医啊!”
紫宸殿内外,一片死寂般的绝望。连风都停了,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个瘦小、穿着最低等宫女灰色棉袍的身影,低着头,穿过层层侍卫和惊愕、鄙夷、如同看疯子般的目光,一步步,异常缓慢却又异常坚定地,走到了丹墀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