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翻得很慢,指尖在一张张照片上轻轻摩挲,偶尔停下来,久久地凝视。 我认得那本相册,硬壳封面已经磨得起了毛边,里面承载着她嫁给我之前的全部岁月。 我的目光落在她正看着的那一页上。照片里,她穿着宽大的孕妇裙,脸色苍白如纸,整个人虚脱般趴在卫生间的洗手池边,一只手无力地撑着冰凉的瓷砖,另一只手捂着翻江倒海的胃。那是她刚怀上儿子安安时,妊娠反应最厉害的时候。
那段日子,我正好在邻市跟一个至关重要的项目,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只能在深夜疲惫不堪地打个电话回去,电话那头她的声音总是极力忍着,闷闷的,说“还好”,“没事”,“你安心工作”。直到项目结束我赶回家,才从岳母心疼的唠叨里知道,她吐得最凶的时候,胆汁都呕出来了,几乎下不了床,是岳母匆匆赶来照顾了她一个多月。我看着照片里她痛苦脆弱的侧影,又看看此刻灯光下同样单薄的身影,胃里像是塞进了一块沉重的冰。 相册又翻过一页,是父亲突发脑溢血住院时的照片。
病床上的父亲插着管子,形容枯槁。旁边陪护椅上,林晚歪着头睡着了,身上盖着我的旧外套,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嘴唇干裂。那时我刚被公司派去国外参加一个紧急的技术支援,鞭长莫及。是林晚,白天上班,晚上整夜守在病床前,喂水擦身,端屎端尿。母亲后来无数次念叨,说要不是晚晚,她一个人真撑不过来。照片旁边,还夹着一张皱巴巴的缴费单,数额不小,我记得那笔钱,是她默默拿出了自己工作几年攒下的所有积蓄垫上的。 她纤细的手指抚过照片里父亲枯瘦的手,又轻轻捏了捏相册页角夹着的那一小块格子手帕——正是当年火车站岳母塞给她的那块,洗得更薄更软了。 厨房里传来极轻微的响动,是她在用手机听什么。我侧耳细听,一个温和而有力的女声正透过小小的扬声器流淌出来:“……男人们听好,就你家老婆呀,嫁到你家来,不管多少年了,但是嫁到你家之前那20年的时间里,她可没吃过你家一粒米,她也没有喝过你家一口水……” 是那个叫“能量时光”的APP里王琨老师的声音,林晚常听她的“每日琨说”。那声音像温吞的水,此刻却带着某种奇特的穿透力,一字一句清晰地钻进我耳朵里。 “……她要远离她的父母,不远百里、千里甚至万里,来到你的家里……管你的爸爸叫爸爸,管你的妈妈叫妈妈……嫁到你家之前,她也是被爸妈宠上天的公主……十月怀胎,孩子还得随你的姓……当你有问题的时候,当你出事的时候,当你真正生病的时候,陪在你身边的……是坐在你身边的那个女人……”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烧红的钉子,狠狠楔进我的心脏。
我背靠着冰凉的墙壁,冷汗瞬间浸透了睡衣。客厅里那团小小的、被灯光包裹的身影,此刻在我眼中变得无比巨大又无比脆弱。十年婚姻里被我视作理所当然的无数个日夜——整洁的家、温热的饭菜、熨好的衬衫、孩子的笑脸、病床前的守护……所有模糊的、被我忽略的细节,此刻都带着尖锐的棱角呼啸而来,重重砸在我心上。那个曾经被父母捧在手心的“公主”,是如何在远离故土千里之外的地方,一点点褪去娇嫩,用单薄的肩膀扛起了整个家,而我,却在她疲惫时,只看到了汤的咸淡和衬衫的褶皱? 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视线瞬间模糊。我几乎是狼狈地转身,逃回了黑暗的卧室,轻轻带上房门,仿佛隔绝了客厅那盏小灯照出的、让我无地自容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