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只是……”我踌躇着,目光再次落在她覆眼的白绢上,那未点睛的空白如同一个巨大的悬念,沉沉压在我心头,“只是姑娘的眼睛……”

“不妨事。”她竟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如同雪地上一闪而逝的阳光,短暂却明亮,“我虽看不见,但心能感觉得到。”她顿了顿,朝着我的方向,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你画你的,不必顾虑我。或许……画好了,我能‘听’得出来。”

听?画如何能听?我心中疑惑更深,但她的平静和坦然奇异地抚平了我的犹豫。不再多言,我重新铺开一张干净的宣纸。纸是上好的宣州楮皮纸,虽有些褶皱,此刻却承载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我提笔蘸墨,凝神望向窗外。

风雪似乎小了些,灰暗的天空透出一点微光,映照着那几株老梅虬枝上的薄雪,竟真显出几分倔强的清艳来。笔尖落在纸上,沙沙作响。

我画得异常专注,仿佛要将这雪、这梅、这破庙的孤寂,连同眼前这覆眼少女身上那份奇特的空灵与沉静,一同融入笔墨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一幅《踏雪寻梅图》在笔端渐次成形。

老梅虬枝盘曲,枝头积雪点点,透出下面深褐色的苍劲枝干。

几朵疏落的梅花,或含苞,或半绽,用极淡的胭脂点染,在素白中透出一点孤傲的生气。远处,是破庙残影,在风雪中若隐若现。整幅画墨色清冷,意境萧疏,倒也有几分意思。

然而,画中最重要的位置,却是一片刺目的空白——那是预留的、雪地中独立的人影。

我几次提笔,想勾勒出那覆眼少女的清姿,笔尖悬在纸上,却终究无法落下。她的形貌早已刻在我心里,可那覆眼的白绢……那白绢之下的一切,是我无法窥探,更无法描绘的禁忌。

我颓然搁笔,望着那片空白,心中滋味难言。

“画完了?”溶月的声音适时响起,打破了这难堪的沉默。

她一直安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温润的玉雕,仿佛能感知到我笔端的迟疑与困顿。

“画……画完了景物。”我声音有些发涩,指着那片空白,“只是……只是人……”

“人?”她微微偏头,似乎有些不解。

“是姑娘你。”我艰难地开口,“你站在雪中……只是……眼睛……”那两个字重若千钧,压在舌尖。

溶月静默了片刻。破庙里只有寒风穿过缝隙的呜咽。她慢慢抬起手,并非指向画作,而是轻轻抚过自己眼前那条素净的白绢。动作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我的眼睛……”她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底漾开一圈圈难以言喻的涟漪,“是胎里带来的弱症,视物模糊,畏光如虎。”她顿了顿,指尖停留在白绢边缘,“大夫说,是气血淤塞于目窍……像被浓雾锁住的深潭,照不进一丝光亮。” 那“深潭”二字被她念得极轻,却带着一种冰冷的、沉入水底的绝望。

我喉头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无形的浓雾,不仅锁住了她的目窍,此刻也沉沉地压在了我的心上。先前画梅时的清冷孤傲,此刻只显得苍白可笑。我该如何落笔?如何描绘一个注定沉沦于黑暗的身影?那预留的空白,此刻像一张无声嘲讽的嘴,咧在雪白的宣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