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破庙画雪景时,遇见个眼睛蒙着白绢的姑娘。 她说自己叫溶月,能听见雪落在睫毛上的声音。
我为她画了幅《踏雪寻梅图》,却始终不敢点染那双看不见的眼睛。
“等春天吧,”她抚过未干的墨迹,“等杏花开时,我的眼睛就能看见了。”
战乱忽至,我被迫远行,将画留在她手中。 三年后重回故地,满城杏花如雪。
老尼交给我一方褪色锦帕:“施主来晚了,溶月姑娘哭瞎了最后一只眼,去年冬天就走了。”
帕里裹着她为我采药时摔断的肋骨,和一缕用红绳系紧的青丝。
我展开那幅画,背面是她摸黑写下的字:“愿君笔墨长新,妾目虽盲,心灯不灭。”
当夜,我抱着画走入初遇时的江心。 雪落无声,像极了她第一次蒙着眼站在我面前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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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二十三年的冬,雪来得格外早,也格外细碎。
那雪沫子,不似鹅毛,倒像是老天爷不耐烦了,随手将一把把碾碎了的白玉屑子,撒向这寂寥的人间。
风不大,却透骨地凉,挟着雪粉,往人脖颈里、袖口里钻,带着一种无所事事的刁钻。
我缩在破庙漏风的角落里,对着眼前一方残破的窗棂发怔。
窗外那几株瘦骨嶙峋的老梅树,虬枝上积了薄薄一层雪,远看倒像是开了疏落的花。
案上铺着一张半旧的宣纸,墨已研好,搁在破陶碟里,凝滞不动,如同我此刻冻僵的心思。
画笔在指尖转了几转,迟迟落不下去。
这萧瑟的景,这冻彻骨髓的寒意,竟比京城暖阁里那些精描细摹的富贵牡丹图更难对付,空落落的,抓不住一点神髓。
寒风在庙宇的残骸间呜咽,如同幽灵低徊的叹息。
我呵了口白气在几乎冻僵的手上,指尖的麻木感稍稍退却,却依旧沉重得不听使唤。
正欲放弃这徒劳的尝试,忽闻门外细微声响,极轻极轻,像一片羽毛坠地,又像枯叶被风悄悄卷过石阶。
若非这庙宇死寂如墓,绝难察觉。
心下一动,我搁下笔,起身走到那扇半倾颓的庙门边,小心探出半个身子。
门外风雪依旧,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灰白。
一个纤细的身影,正立在离庙门几步远的空地上。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素色袄裙,身影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最奇的是,她眼睛上,覆着一条干净的白绢带,在脑后轻轻打了个结,绢带两端垂落在肩上,随风微微飘动。
她似乎并未察觉我的窥探,微微侧着头,像是在专注地听着什么。
雪花无声地落在她乌黑的发顶、纤弱的肩上,也落在她覆眼的绢带上,积了薄薄一层。
“谁在那里?”我终是忍不住,放轻了声音问了一句。
她闻声,缓缓转过脸来。白绢覆眼,看不见她的神情,只觉那小巧的下颌微微抬起,正对着我出声的方向。
风雪吹动她额前散落的几缕碎发,拂过白绢的边缘。
“过路人。”她的声音响起来,清清泠泠,如同初融的雪水敲击着薄冰,在这死寂的雪天里显得格外干净,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空灵,“听见雪落的声音,便停一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