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破庙外风雪依旧,庙内残破寒冷,我却觉得心口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击中,滚烫而酸涩。这世上,竟有人能如此用心去“看”一幅画。
往后的日子,这荒郊破败的庙宇,竟成了我每日必至之处。风雪稍霁的日子,溶月也会来。她似乎就住在附近的山脚,家里只有一位久病的母亲相依为命。她常挎着一个半旧的竹篮,里面装着新采的草药,有些是给她母亲用的,有些……她说是晒干了,预备春天配那杏花药方。
她来时,我便继续画那幅《踏雪寻梅图》。不是重画,而是在那张画上,一点一滴地增添着细节。我画她俯身拾起一根落梅的枯枝,指尖冻得微红;画她侧耳倾听雪压断枯枝的脆响时,唇角那抹清浅的笑意;画她发间沾着晶莹的雪粒,如同簪了细碎的星子……每一笔,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细致。而她,总是安静地站在我身侧偏右一点的位置,覆眼的白绢对着画案的方向。有时我画得入神,偶一抬头,便见她微微侧着头,唇角含笑,仿佛真的在用另一种方式,“看”着我笔下的世界一点点丰盈起来。
“这里的墨,深了些?”有一次,她忽然轻声问,指尖在离画纸半寸的虚空处,指向画中她裙裾的一角。我惊讶地看去,那处的墨色确实因我反复皴染而显得略重。
“溶月姑娘如何得知?”我忍不住问。
她唇角的笑意加深了些,像初春湖面漾开的涟漪:“听出来的。”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墨浓处,笔锋滞涩,落在纸上的声音……更沉,更实。墨淡处,笔尖轻盈,声音也……更飘忽些。像……像不同轻重的脚步踩在雪地上。”
我怔住,望着她覆眼的白绢,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那层薄薄绢布之后,是怎样一个寂静却又无比丰富、敏锐的世界。她捕捉着常人忽略的声响,在黑暗里构建出独属于她的、色彩斑斓的天地。这份感知力,近乎通灵。
“还有呢?”我放下笔,心绪难平,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你……还听出些什么?”
“还听……”她微微仰起脸,白绢下的鼻翼翕动了一下,仿佛在捕捉无形的气息,“听你画到梅花时,呼吸会变得很轻很缓……画到我衣带被风吹动的地方,笔尖会快一点,带着点……欢欣?像小雀儿在枝头跳……”她的声音轻柔地流淌着,像月光下无声滑过山涧的清溪,“最安静的时候……是你画我的眼睛。”她顿住了,唇边的笑意淡了下去,覆着白绢的脸上,只余一片沉静的空白,“那时,只有心跳的声音……你的,和我的……沉得很。”
她的话语,如同最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我心底最柔软也最脆弱的地方。庙宇残破,四壁透风,寒意砭骨,可我握着笔的手指,却微微发起烫来。原来我所有细微的迟疑、专注、无言的期待,甚至那深藏心底、连自己都未曾清晰察觉的悸动,都未曾逃过她“听”的耳朵。
沉默在破庙里弥漫开来,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暖意和酸楚。良久,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低哑而干涩:“那……等杏花开时……点睛的那一笔……你预备听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