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愣了愣,突然蹲在摊前哭了起来。帆布棚子外,卖豆腐脑的三轮车碾过落叶,“嘎吱嘎吱”的声响里,杨俊浩想起自己十六岁那年,师傅也是这样,在他弄丢了客户的金笔时,默默递给他块擦笔布,说:“笔是有灵性的,你对它好,它就给你好好写字。”
从那天起,每个周末下午,女孩都会带着笔记本来到修笔摊。杨俊浩教她握笔的姿势,说食指要比中指稍前半寸,手腕要悬起来,像提着只装满水的小桶。女孩学得认真,铅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和钢笔零件碰撞的轻响混在一起,成了巷子里新的调子。
这天,女孩带来个铁皮盒,里面装着十几支旧钢笔。有英雄616的塑料笔身裂了道缝,有永生101的笔帽卡不住了,还有支老式的蘸水笔,笔尖弯成了月牙形。“这些都是爷爷攒的,”女孩指着那支蘸水笔,“他说这是他当乡村教师时用的,写板书时要蘸一次墨水写三个字。”
3 照片里的秘密
杨俊浩拿起蘸水笔,指尖抚过弯曲的笔尖。这种笔尖是手工锻造的,弹性极好,当年他师傅能把这样的笔尖掰直,再调得写出的笔画比头发丝还细。他从工具箱里找出把小钳子,轻轻掰着笔尖,金属拉伸的微响里,女孩突然说:“爷爷的教案本里夹着张照片,是他和学生们的合影,前排有个小男孩,跟您年轻时长得真像。”
钳子差点从杨俊浩手里滑落。他抬头看女孩,阳光透过帆布棚的缝隙落在她脸上,像落了层金粉。“照片还在吗?”他声音有些发紧。
女孩点点头:“在我书包里,我给您拿来。”
照片泛黄发脆,边角卷成了波浪形。前排左数第三个男孩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咧嘴笑着露出颗小虎牙,手里攥着支铁皮钢笔。杨俊浩的指腹在照片上轻轻摩挲,四十多年前的风仿佛突然穿过巷子,吹起了他额前的白发。
“这是我,”他声音发哑,“1978年拍的,那年我十二岁。你爷爷是李老师?”
女孩眼睛瞪得圆圆的:“您认识我爷爷?”
杨俊浩拿起那支修好的派克笔,在笔记本上写下“李兰生”三个字。笔锋圆润,墨色均匀,像是带着温度的叹息。“他是我的启蒙老师,”他说,“当年我家穷,买不起钢笔,他就把这支笔借给我用,说‘字是人的脸面,得用像样的笔写’。”
暮色降临时,杨俊浩给女孩讲了很多往事。说李老师如何在煤油灯下给他改作业,说自己偷着把钢笔带回家,被父亲发现后打了一顿,说后来他学修笔,就是想有一天能把所有坏了的钢笔都修好,让没钱买新笔的孩子也能写出漂亮的字。
4 教案本中的春天
女孩听得入了迷,直到卖晚报的老汉吆喝着经过,才想起该回家了。“杨爷爷,明天我能把爷爷的教案本带来吗?”她抱着笔记本,眼睛亮晶晶的,“里面有他写的诗,我总觉得那些字在纸上跳呢。”
杨俊浩点点头,看着女孩的背影消失在巷口的拐角。他拿起那支派克笔,在月光下轻轻旋开笔杆,墨囊里的墨水泛着幽蓝的光,像盛着一整个夜空的星星。
第二天清晨,杨俊浩在摊前摆了个新茶杯,里面泡着枸杞和菊花。女孩带来的教案本用牛皮纸包着封面,纸页间夹着干枯的野菊花。翻开第一页,李兰生的字迹刚劲有力,笔画间带着飞扬的神采,仿佛能看见他写字时微微扬起的手腕。
“您看这首,”女孩指着其中一页,“‘粉笔灰落满肩头时,春天就从教案本里长出来了’。爷爷说,这是他刚当老师时写的。”
杨俊浩的指尖停在“春天”两个字上,突然想起那年春天,李老师把派克笔递给他时,说:“字能开花,只要你肯用心浇灌。”那天的阳光也是这样,透过教室的窗棂,在课桌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像块等待被书写的田垄。
修笔摊前渐渐热闹起来。老张头搬来张小桌,每天中午都在这儿下象棋;卖豆腐脑的王婶总会多给杨俊浩盛半勺卤汁;就连放学的孩子们,也会趴在摊前看他修笔,叽叽喳喳地问这问那。
杨俊浩开始教孩子们认钢笔的零件,说笔尖的铱粒是从星星上摘下来的碎片,说墨水是云朵磨成的粉。孩子们听得眼睛发亮,回家后都把自己的旧钢笔找出来,小心翼翼地捧到摊前,说要让杨爷爷给它们“治病”。
这天,女孩带来个好消息:社区要办个老物件展览,想把李老师的钢笔和教案本都摆进去。“他们还说,想请您去讲讲修笔的故事,”女孩眼睛弯成了月牙,“杨爷爷,您去吗?”
5 传承的笔尖
杨俊浩摩挲着那支派克笔,笔身上的温度仿佛还带着李老师的手温。“去,”他说,“我还得讲讲,当年有位老师,怎么用一支钢笔,在我心里种下了春天。”
展览那天,杨俊浩特意穿上了件深蓝色的中山装,袖口熨得笔挺。他把派克笔摆在玻璃展柜的中央,旁边放着那本教案本,干枯的野菊花从纸页间探出头来,像是在对着参观的人微笑。
轮到杨俊浩讲话时,他手里攥着支英雄616,那是他学徒时修的第一支笔。“很多人问我,现在都用电脑手机了,还修钢笔做什么,”他声音洪亮,带着岁月沉淀的厚重,“可我总觉得,钢笔是有生命的。它记得你写字时的心跳,记得你落在纸上的泪痕,记得那些说不出口的话。”
台下响起轻轻的掌声,杨俊浩看见女孩站在人群里,手里捧着个新笔记本,封面上画着个小小的修笔摊,帆布棚子下,一个老人正低头修着钢笔,旁边蹲着个女孩,手里拿着支派克笔。
展览结束后,杨俊浩的修笔摊前来了更多人。有来修钢笔的,有来听故事的,还有人把自己珍藏的旧钢笔送来,说要放在摊前展览。杨俊浩把这些钢笔摆在一个玻璃柜里,每个笔旁边都放着张小卡片,写着笔的主人和它的故事。
那天傍晚,杨俊浩收摊时,发现玻璃柜里多了支新钢笔,笔身上刻着“传承”两个字。旁边的卡片上写着:“送给杨爷爷,愿更多的故事能被写下去。”字迹娟秀,带着熟悉的笔锋。
杨俊浩拿起这支钢笔,在月光下轻轻书写。墨水在纸上晕开,像朵慢慢绽放的花。他想起李老师的话,字能开花,只要你肯用心浇灌。而现在,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园丁,在老巷深处,守着一片永不凋谢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