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墨是新磨的,漆黑浓重,仿佛带着还未散尽的杀伐气和无法化解的怨气。字迹刚硬凛冽,每一笔都如同出鞘的利刃,要将这承载着无尽血泪的绢帛狠狠劈开!每一个钩挑都饱含着沉淀了三十年的冰冷恨意,是对天地不仁的无声控诉,是对所有粉饰太平的尖刻嘲讽!它们在绢上无声呐喊,又在无声中被这死寂的书阁悄然吸收吞噬,最终归于沉寂,只留下一个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洞。

风烛残年,孑然一身。曾经意气风发的青丝少年郎,如今已是苍苍白首如雪如霜。无数个夜晚,他独自一人,守着这些无人翻阅也注定无人敢翻开读懂的残破卷册,舔舐着那些早已腐烂在时光里、却依旧锋利如新的伤口。

他缓缓地,几乎是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才重新提起了那杆细如枯枝的笔。饱蘸砚池中深沉如铁的黑墨。狼毫的尖端凝聚了一颗沉重欲滴的墨珠,悬停在最后一卷新绢的末端。那一片空白像无底的深渊,又像一面光滑冰冷的、等待书写者留下最终裁决的墓碑。

“呼……呼……” 他深深地喘了几口气,浑浊的眼睛里,最后一点犹豫和挣扎的火苗彻底熄灭,只剩下一种近乎枯寂的、万念俱灰般的决绝。

他落笔了。

“史者虚妄……”

每一个字的起落,都带着他全身的力气,仿佛用刻刀在青铜上镌刻,又似将灵魂碎片强行剥离、碾磨成墨粉、再凝练成字!

“…无非为活者粉饰太平……”

笔锋转折间,透出深入骨髓的讥诮和沉痛,字迹却越发坚硬如磐石。

“…为死者构筑囚牢——”

最后一个“牢”字最后一笔,那竖钩写得如同凝固的钢矛,狠狠刺向绢帛深处!笔势收束时那一钩尖锐如锋,饱含了倾泻而出的、积压了整整一世、浓缩了无数血与火的悲愤与绝望!似囚徒最后的诅咒,又如断首前的绝唱!

墨色深深浸透绢帛。

南宫靖如同被瞬间抽空了所有气力,身体猛地向后倒向椅背,坚硬冰冷的椅背硌着他嶙峋的脊骨。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胸腔都发出破败风箱般的嘶鸣。枯瘦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松开,那杆伴随了他大半生、刻写了无数忠奸是非的笔,软软地从他指间滑落,噗的一声轻响,跌在冰冷的地砖上,骨碌碌滚向角落黑暗中,如同一个被遗弃的句点。

就在此时。

阁楼下,宫墙之外,那本该彻底落入冥色寂静的朱雀长街远处,不合时宜地、清晰地飘来一阵嬉戏喧闹的人声。

是几个少年人。声线还带着未经世事磋磨的清脆稚嫩,穿透渐深的暮色,竟直直飘入这沉淀着厚重腐朽死亡气息的阁楼深处。

他们似乎在玩着某种追赶打闹的游戏,步履轻快带起踢踏声。其中一人,或许是为了助威,或许是游戏间隙的嬉闹,竟扯开了嗓子,哼起一段久违的曲调。

那调子……

南宫靖剧烈起伏的胸膛瞬间僵滞!苍老的耳朵极其艰难地捕捉着那些破碎的、遥远的、却如同淬毒倒刺一般尖锐无比的音节碎片:

“…………曲终人不见——”

歌声并未唱完,就被同伴更响亮的追逐喧哗打断,但仅仅那一句尾音,就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带着千斤重力,瞬间压垮了南宫靖早已被回忆碾得千疮百孔、仅靠纸和墨支撑着才未彻底崩塌的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