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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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上海,空气里浮动着梧桐树叶干燥的气息和陌生的喧嚣。我拖着沉重的行李箱,站在上海美院气派的拱形大门前,阳光有些晃眼。身边是拖着行李、兴奋交谈的新生和家长,一张张面孔写满对未来的憧憬。只有我,像一个走错了片场的演员,格格不入。

“同学,需要帮忙吗?”一个挂着志愿者胸牌的男生热情地迎上来。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摇摇头。正要迈步,目光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钉住,再也无法挪动分毫。

大门侧面的香樟树荫下,一个熟悉到刻进骨子里的身影靠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巨大牛仔布行李包,安静地站着。初秋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他身上投下跳跃的光斑,也照亮了他脸上掩饰不住的疲惫和风尘。是陈屿。

时间仿佛凝固了。周围嘈杂的人声潮水般退去,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他抬起头,目光穿越攒动的人头,精准地捕捉到我,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忐忑,有希冀,还有深不见底的、沉甸甸的倦意。

我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我几乎是冲过去的,行李箱的轮子在粗糙的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噪音。

“陈屿!”我的声音尖利得不像自己,“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看着我冲到面前,嘴角努力想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却显得异常苦涩。他拍了拍身边那个鼓鼓囊囊的旧行李包,声音嘶哑,像被砂纸磨过:“我……报到了。美院,设计系。”

“设计系?”我难以置信地重复,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在心上,“你哪来的钱交学费?你妈怎么办?!” 我猛地想起那张冰冷的本地二本录取截图,那是他亲口承认的“现实”!

陈屿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避开我咄咄逼人的视线,垂眼看着地面一块翘起的地砖。“我……贷了款。”他低声说,喉结艰难地滚动,“学费,生活费……都贷了。我妈……她不知道我改回来了。”

“不知道?!” 积压了整整一个暑假的委屈、愤怒和被欺骗的痛苦,如同压抑许久的火山在这一刻猛烈爆发。我甚至能尝到自己牙关紧咬渗出的铁锈味。“陈屿!你他妈到底想干什么?!”

周围投来好奇和探寻的目光,但我顾不上了。我死死盯着他,眼眶酸胀得厉害:“当初是你!是你自己说的!你妈病了,她需要你!江州理工离你家就两站公交!你要留在她身边!你要我别管你,让我自己飞!”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好!我听了!我他妈一个人飞过来了!你现在算什么?你贷款?你瞒着你妈?你当初改志愿的时候那股‘牺牲奉献’的劲儿呢?现在又跑来演什么情深义重?!” 我指着美院那栋极具设计感的现代教学楼,指尖都在抖,“你以为这里是过家家吗?陈屿!你告诉我,你到底是放不下我,还是放不下你那点该死的、自我感动的英雄主义?!”

最后那句话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捅了出去。我看到陈屿的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惨白。他猛地抬起头,一直压抑的某种情绪终于决堤,那双总是温和包容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痛苦、被戳穿的狼狈,还有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绝望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