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打了个激灵,困意一下子散了,他眯着眼瞅了瞅浮漂,红尖在水里沉了沉,又浮了浮,颤巍巍的,倒像是在跟他打招呼:“在呢。”
“总算来个解闷的。”他嘀咕着,慢悠悠往回收线。线轴“吱呀”转着,带着点涩——这线是去年换的,沾了水就发僵,他没敢使劲,怕真是挂了水草,扯断了钩,白费功夫。
线一点点往回拉,水面上漾开细微波纹,从远处慢慢凑到岸边,没溅起多大水花,先露出来的,是俩黑亮的东西。
是眼睛。
老周的手顿了顿,指节捏着竿柄,有点发僵。
那是条巴掌宽的鱼,浑身鳞是青灰色的,在水里浸着,泛着点冷光,像蒙了层薄霜。
怪就怪在那双眼睛——不是寻常鱼眼那样蒙着层白皮,雾蒙蒙的,看啥都模糊;这鱼的黑眼珠亮得吓人,像谁把深山里的黑曜石挖出来,浸泡了水,又仔仔细细嵌在了鱼头上,圆溜溜的,不偏不倚,直勾勾钉在他脸上。
老周钓了十年鱼,从年轻时在厂子里偷摸溜去护城河钓,蹲在桥洞下啃凉馒头,到退休后天天泡野河湾,带个小马扎就能耗一天,什么样的鱼没见过?
见过吞了钩往深水里扎、挣得腮帮子流血的;见过被拖上岸就直挺挺僵着、眼白翻得老大的;甚至见过跟同类打架,半边鳞都掉光、露着红肉的。
可他偏没见过这样“看”人的鱼。
那眼神里有东西。
不是鱼的懵懂,也不是濒死的慌乱,倒像是个人似的——先是慌促,黑眼珠颤了颤,眼尾那片鳞都跟着抖,像受惊的雀儿,翅膀扑棱棱地慌;随即又软下来,眼仁里像盛了点水,带着点恳求得慌,尾梢在水里轻轻摆着,还坠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怨?
像有满肚子的话堵着,喉咙被什么东西卡着,没法说,只能直勾勾瞅着他,把那点怨、那点盼,都揉在眼神里递过来。
老周心里头发毛,后颈的汗一下子凉了。他手一扬,没敢用劲,就那么轻轻一挑,把鱼拎到了岸边的草滩上。
草滩上的草被晒得干硬,叶梗扎人,鱼落在上面,没像寻常鱼那样乱蹦,尾巴也不甩,就轻轻摆了摆,青灰色的鳞在日头下闪了闪,像怕晒似的,往草缝里挪了挪。
这时候,老周才发现更邪门的地方——鱼鳍。
他蹲下身,往前凑了凑,草帽檐蹭到了草秆。寻常鱼的胸鳍是薄扇样的,边缘滑溜,透着点半透明的白,划水的时候轻轻展着,灵得很,像蝴蝶的翅膀。
可这条鱼的胸鳍不一样:短粗,边缘不是滑的,裂了三瓣,毛毛糙糙的,像被什么东西啃过,又像是冻僵了蜷着,蔫蔫贴在身子两侧,没一点活气。
他眯着眼瞅了半天,越瞅越心惊——远远瞅着,竟有点像只攥紧的人手,指节都能看出点模糊的形状,那三瓣裂口,正像是蜷着的指尖。
“这是……成精了?”老周蹲下身,手指头悬在鱼上方,没敢碰。指尖离鱼背还有半寸,就觉着凉气往上冒,像碰着了井水里的石头。
他活了六十多年,听老人讲过不少水里的怪事儿,什么“鱼化人”“水鬼勾魂”,先前只当是瞎扯,茶余饭后的乐子;可今儿这鱼,眼是人的眼,鳍是人的手似的,由不得他不多想——莫不是这河湾里真有啥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