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拍了拍我的椅背,那力道像是打发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邻桌那个才来没两个月、涂着厚实粉底液总想走“茶艺”路线的小姑娘,立刻低下头,“唰唰唰”点鼠标的声音格外清脆响亮,像是在为张宏达的“训话”敲边鼓,又像是急于撇清关系。那点微薄的安全感,被戳破了,冰冷的现实像手术室的消毒水味,瞬间涌了进来,淹得我没顶。

腹中细微的牵拉感在提醒我,一个生命正在萌芽。可这株幼苗还没长成,就成了钉在我职业棺木上的第一颗钉子,挂上了一个“麻烦”的耻辱标签。

一个护士掀开门口厚重的隔菌帘走了进来,推着带轮子的不锈钢小器械车,车轮在冰冷的地板上滚动发出单调沉闷的声音,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我紧绷的神经上。她手里拿着几张薄纸,哗啦啦抖开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苏晚意,”护士的声音没有波澜,公式化的平静,“胎儿初步检查无显著异常。请再次确认手术方案。”

她把那份名为“知情同意书”实则是最终判决书的东西递到我眼前。纸张边缘有些磨损,不知被多少双和我一样冰凉的手捏过。油墨字迹在刺目的顶灯下显得异常清晰而冷漠,每一个条款都像冰冷的锁链。保,还是不保?签名,亲手斩断这条连接吗?

“……家属签字……这里……” 护士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深水传来。

“家属……等下……” 我喉咙干得发紧,声音都劈了岔。

就在这时,口袋里仿佛长了感应装置似的,我那个哥哥苏朝阳的电话,催命般地尖叫起来,撕破了手术室死水般的寂静。

指尖的麻木感一直蔓延到心脏,我几乎是凭着本能接通了,那边立刻传来苏朝阳带着哽咽的哀嚎,声音大得整个小隔间怕都能听见:“妹!晚意!救命啊!妈刚才在家里吐了!一大口!那血是暗红的啊!吐在地上好大一块!你说她这身体本来就弱,都是为了我愁的啊!愁我没钱结婚,愁我没个自己的窝……天天念叨,硬生生把心病熬出血来了!妹!我的心都要碎了啊!妈可不能有事啊!不然我这辈子都过不去这道坎儿!”

他的哭嚎像一只布满黏液的手,隔着手机扼住了我的喉咙。他嚎完了半天,才想起来问:“对了妹……你……你那边怎么样了?”

我的目光从手机屏幕移开,落回到护士指尖点着的那条家属签字栏上。护士很有耐心,安静地等着,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我的名字,就要签在那里了。签在我孩子的死亡证明上,换我妈吐血的心安?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掌心,试图用这种尖锐的疼痛刺破那铺天盖地的窒息感。手,那只捏着笔的手,抖得像严冬里最后一片枯叶在狂风中挣扎。

笔尖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汞,又偏偏虚浮得难以着力,悬在纸上那一寸生死界上方,剧烈地颤抖着。笔杆硌得指骨生疼,那份疼却奇异地清晰起来,清晰地盖过了小腹的紧绷感。指尖因为用力而彻底失去了血色,和同意书惨白的纸张融为一体。

护士指的位置,那行等着家属名字的空格,像一个张开的、无声的黑色深渊。签名……签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