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怎么多说话,接过琥珀,会靠在树干上看我。我坐在树根盘成的台阶上,把抠下来的苔藓团成小球,一颗一颗摆在上面。那是在算树的心跳,我知道。树醒着的时候,小球会吸饱潮气,变得软乎乎的;树睡着时,小球就缩成一团,硬邦邦的。
“今天的树,睡得沉。”有一次我突然说,眼睛盯着那些苔藓球。
他抬头看了看天,森林里永远是绿蒙蒙的,看不见太阳,但我知道他听明白了。时间走得确实慢了些,像水在冰里慢慢流。“风想把树摇醒。”他说。
他低下头,笑了。眼睛很亮,比苔藓最亮的时候还亮。“琥珀不想。”我说着,指了指他手里的布包。
等苔藓的光爬到第七片叶子时,我会站起来,拍掉身上的碎苔藓。“明天带新的来。”我总是这么说,然后转身走进更深的森林,步子很轻,怕踩疼了睡着的蘑菇。我知道他在看我,直到我的蓝布衫融进周围的绿,像一滴墨晕进水里。
树又开始轻轻摇晃,一声一声,裹着露水的味道。我听见他把琥珀嵌进树芯的声音,很轻,像雪花落在苔藓上。
这就是我的森林,我的苔藓,和我的树中人。
我是陈砚,市精神卫生中心的主治医生,负责林深和苏雾这两个病例已经快两年了。
第一次见林深时,他正对着病房墙壁上的水渍喃喃自语,说那是“钟塔的瞭望口”,语气认真得像在汇报工作。他会精准地记住每天下午三点十七分,准时坐在窗边,手里捏着一片从绿化带捡来的枯叶,说是“等待修钟人送齿轮”。而苏雾,总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口袋里常年装着团成小球的纸巾——她管那叫“苔藓球”,说要靠这个计算“森林的心跳”。
他们的病房斜对门,中间隔着条不长的走廊。每天下午三点十七分,苏雾会准时走出病房,手里攥着个方格布包(护士说里面通常是药片或一小块饼干),走到林深的窗边,踮脚把布包递给他。林深会郑重地接过来,低头“检查”片刻,然后说句什么,苏雾便笑起来,眼睛亮得像藏了光。
护士说他们是“病友”,但我更愿意称这种关系为“闭环”。林深的钟塔需要修钟人,苏雾的森林需要树中人,而他们恰好成了彼此世界里那个必须存在的角色。林深说苏雾袖口的湿泥是“刚从塔下的礁石边来”,苏雾说林深站在窗边的样子是“树最高的枝桠”,他们用各自的逻辑,为对方的异常找到了最合理的解释。
今天下午三点四十分,苏雾像往常一样转身回房,林深则小心翼翼地把那个布包放进枕头下——他说那是“钟芯最关键的齿轮”。我站在护士站的监控屏幕前,看着走廊里逐渐空荡,只有消毒水的味道在空气里慢慢沉下来。
病历本上,林深的诊断是妄想性障碍,苏雾是重度抑郁症伴随精神病性症状。但在每天那二十七分钟的对视里,他们的眼神清明得不像病人。或许对他们而言,那个被浓雾包裹的钟塔,那片长满苔藓的森林,比病房的白墙更真实。
而我能做的,就是记录下这一切:今天林深又对着墙壁“调试钟摆”了,苏雾的“苔藓球”比昨天多捏了三颗,他们交换布包时,指尖相触的时间比上周长了半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