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那里,听着周钰和父兄谈论着她听不懂的时局、生意,偶尔周到地替她布一点小食,递一下手帕。
他的一切举止都完美得无可挑剔,带着一种留洋归来人士特有的开明与尊重,但这种尊重之下,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不容逾越的界限——他并不需要她懂,只需要她美丽、温顺、适宜地存在。
她看着自己放在膝上、保养得细腻却隐约能看出一点旧茧的手,再看向舞池里那些翩跹的身影,看向窗外上海滩不夜的灯火。
这浮华璀璨的巨塔之下,是她昨夜才踏入过的、污水横流的贫民窟,是秀秀口中那些在战火里缺医少药、苦苦挣扎的伤员,是她地窖里那些用母亲遗物换来的、冰冷却能救命的小小玻璃瓶。
两个世界在她脑中剧烈地碰撞,撕裂感让她一阵晕眩 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
药铺的后堂,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油灯的光晕缩在桌角,勉强照亮摊开的账册和几张皱巴巴的电文纸。
上面的字眼触目惊心:“伤亡激增”、“药品奇缺”、“速!速!速!”
宋时微盯着那几张纸,眼球干涩发胀,指尖捏得泛白。
老戚那张油滑的脸仿佛还在眼前晃动,搓着手指,报出一个天文数字,还得是大黄鱼,法币擦屁股都嫌硬。
母亲的遗物变卖所得,扔进去连个像样的水花都溅不起。
角落里传来极力压抑的啜泣声,是陈秀秀,她蹲在地上,正小心翼翼地给一个青年包扎手臂。
那青年脸色灰败,嘴唇干裂,胳膊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狰狞地外翻着,只用些破布条草草勒住,血还在不断渗出,浸透了秀秀手上那条原本干净的棉纱。
青年咬紧了牙关,冷汗涔涔,一声不吭,只有偶尔控制不住的抽搐暴露了他正承受的巨大痛苦。
他是从闸北前线撤下来的学生义勇军,一路躲过盘查,才找到这个隐秘的联络点。
“先生……盘尼西林……”秀秀抬起头,脸上混着血污和眼泪,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最后一支,昨天给交通站的老吴用上了……他伤在肚子上,肠子都……”
宋时微猛地闭上眼。
老吴,那个总是沉默地笑着、负责把药品伪装成茶叶运出上海的汉子。
地窖里那些冰冷的数字,此刻变成了滚烫的血和绝望的呻吟,灼烧着她的神经。
她忽然站起身,动作大得带倒了身后的凳子,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秀秀和那伤兵都吓了一跳,看向她。
她走到墙边一个上了锁的旧樟木箱子前——那是母亲留下的最后一点体己,压箱底的东西。
她掏出贴身藏着的钥匙,打开铜锁。
里面是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旧旗袍,散发着淡淡的樟脑味。
她拨开衣物,最下面是一个紫檀木匣子。
打开匣子,丝绒衬垫上,躺着一对碧绿欲滴的翡翠镯子,水头极好,没有一点杂质,是母亲娘家陪嫁来的传家宝,父亲几次生意周转不灵时都没舍得动的东西。
旁边还有一只沉甸甸的足金长命锁,是她出生时外公特意打制的。
她的指尖在那冰凉的翡翠上停留了一瞬,母亲温婉却早逝的面容在眼前一闪而过。
然后,她“啪”地合上匣子,抱起它,转身塞到秀秀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