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最前头的中年人抬头,目光掠过阿萤,落在藏海身上,声音温温吞吞,像冬夜煨药的小火:

“海儿,灯渡至此,该下船了。”

阿萤心头一跳——那是师父的声音,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藏海此刻终于睁眼,眼底血丝密布,却亮得吓人。

他撑着灯沿坐起,声音沙哑:“师父,十年不见,您怎么还是老样子?”

那声音笑了一下,带着些许潮湿的回声:“死人怎会老?”

河灯靠岸,不是沙,而是一面巨大的铜镜。

镜光冷白,映出三人影子,却各差了一样——

老猫的影子少了一只耳朵;

阿萤的影子心口处空了一块,像被谁剜走;

藏海的影子则背着一具小小的棺材,棺盖半开,里头躺着另一个自己。

铜镜边缘,嵌着细碎铜铃,风一过,铃舌不动,却有声音传出:

“癸亥灯渡,照影偿债。”

老猫忍不住骂娘:“老子就知道,跟小债主混,早晚得照镜子见鬼。”

他抬脚踢向镜面,脚尖却透镜而过,像踏进一层水。

水纹荡开,镜面翻转,把三人一并吞了进去。

失重只一瞬。

下一刻,他们已站在空桑城内的长街——街是倒的,石板缝朝下,青苔垂如流苏;

两侧屋舍檐角上翘,瓦当滴着水珠,却往天上坠。

行人来来往往,皆青布袍、铜铃腰,面目模糊,像被水晕开的墨。

唯读书声清晰,自最高处的书院传来: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藏海循声抬头,瞳孔猛地收缩——

书院窗棂后,少年藏锋正执笔临帖,侧脸安静,左颊却无疤。

书案对面,坐着更年少的自己,眉间一点朱砂,尚不知忧愁为何物。

阿萤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喉咙发紧。

她记得那一年,她也趴在窗外偷听,被师父发现,罚抄《清静经》三十遍。

如今窗外依旧,只是抄经的人换成了雾。

老猫忽然拽她袖子:“看城门。”

阿萤回头,只见城门方向缓缓驶来一辆纸车,车无马,以河灯为轮,灯油滴落处,石砖开出细小赤莲。

车上摆着一口黑棺,棺盖开着,里头铺着雪白被褥,像等人躺进去安睡。

驾车的是个戴斗笠的老人,笠檐压得极低,只露出灰白胡须,胡须尖上结着霜。

老人扬声,声音却与师父一般无二:

“海儿,该回家了。”

藏海抬脚欲上前,阿萤一把抓住他:“别去!”

他回头,眼底血丝更重,却带着笑:“欠的债,总要还。”

阿萤急了:“还什么?怎么还?拿命还?”

藏海用拇指抹去她脸上不知何时沾的灰,声音低得只有两人听见:

“拿命也不够。”

老猫在一旁插嘴:“那就先赊账,咱们跑江湖的最讲赊账——”

话音未落,纸车陡然加速,河灯轮子溅起赤莲火星,直撞藏海。

藏海反手推了阿萤一把,自己却被火星溅中胸口,衣衫瞬间焦黑,却不见血。

火星落地,化作一行小字:

“十年魂火,灼骨偿债。”

藏海踉跄一步,仍朝纸车走去。

每一步落下,街石便翻开一块,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铃阵。

铜铃无风自响,声音却非铃,而是孩童的啼哭、少年的咒誓、师父临终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