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脸悬在供桌的阴影里,像一尊沉入水底又缓缓浮起的木雕。长明灯的光从他脑后掠过,勾勒出硬冷的轮廓,那双通红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没有愤怒,没有惊诧,只有一种近乎死水的、令人胆寒的平静。
“出来了?”
那三个字刮过我的耳膜,带着井底的潮气和香火的灰烬味。
我瘫在供桌下,怀里的日记本硬得像一块冰,硌着我的胸口。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所有的疑问、恐惧、愤怒,全都被这张突然出现的、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脸堵死了。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刚才不是在屋里烂醉如泥?那双黑色布鞋……井口那双想要踩碎我手指的脚……
他微微歪头,视线落在我沾满淤泥的手上,那本日记本的一角从我的衣襟里露了出来。他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一瞬,没有任何波澜,又移回到我的脸上。
然后,他伸出了那只枯瘦的、布满老年斑的手。不是朝向我的脖子,而是平静地,摊开在我面前。
“给我。”
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那不是父亲对儿子说话的语气,那是看守对囚犯的命令。
我猛地向后一缩,后背撞在冰冷的供桌腿柱上,发出沉闷一响。供桌上的牌位和香炉轻轻晃动了一下。
他的眼神骤然缩紧,像被针刺了一下。那摊开的手掌,手指微微蜷曲起来。
“那不是你该碰的东西。”他压低了声音,气流从齿缝间嘶嘶地挤出来,“给我。”
“井里……”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井里的是谁?”
他的脸颊肌肉抽动了一下,眼神飘开一瞬,落在那幅奶奶的遗像上,又猛地钉回我脸上。“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拿出来。”
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从我撬开井盖的那一刻,或者更早,从他“酒后失言”的那一刻,他就在等着我。那条地窖通道,这个供桌下的出口,他或许一清二楚。
我看着他摊开的那只手,青筋虬结,指甲缝里还嵌着新鲜的泥土。
井口踢落的土块。刮擦青石板的声音。那只踩下来的黑色布鞋。
冰冷的愤怒终于冲破了恐惧的冻结。我没有把日记本给他,反而更紧地攥住了它,指甲几乎要掐进塑料封皮里。
“那不是我妈,对不对?”我盯着他的眼睛,声音发颤,却异常清晰,“那穿着红嫁衣的是谁?你为什么说她活了二十年?你说啊!”
父亲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变得极其难看。那层平静的伪装开始剥落,露出底下焦躁甚至……恐慌的裂痕。他不再看我,而是猛地扭头看向房门的方向,耳朵微微动着,像是在警惕地倾听外面的动静。
院子里死寂一片。只有风吹过灵棚破布的呜咽。
他转回头,眼神变得凶狠起来,那只摊开的手猛地向前一探,就要来抓我的衣领!
“你懂个屁!拿出来!”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我的刹那——
“哐当!”
一声巨响突然从院子方向传来,像是有什么重物被狠狠踢倒!
父亲的动作猛地僵住,脸上的凶狠瞬间被一种极度的惊惧取代,那是一种仿佛听到索命厉鬼脚步声般的恐惧。他缩回手,整个人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弹起来,几乎站立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