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晚晴书影
陈广林蹲在“晚晴书店”的门槛上,指尖捻着片刚落的梧桐叶。叶边蜷得发脆,脉络却还青着,像他手里那本民国版的《唐诗三百首》——封面磨得露了棉絮,内页却平平整整,连个折角都寻不见。他捏着叶梗转了转,叶背的绒毛蹭得指尖发痒,忽然想起父亲在世时,总爱捡这样半青半黄的梧桐叶当书签。“比纸签软和,夹书里不伤页。”父亲那时总蹲在这门槛上,跟现在的他一个姿势,捡满一兜叶子就往书里塞,老线装书的函套里,至今还能翻出几片枯透了的,叶脉黑得发亮,倒比正经书签还经用。
秋阳斜斜切过窗棂,在积着薄尘的书架上投下金斑。空气里飘着旧纸特有的霉味,混着隔壁老李修鞋铺飘来的橡胶味,还有街口王婶炸糖糕的甜香。这是陈广林住了四十年的地方,从记事起,他家就在这老砖楼的一层,前屋开书店,后屋住人。墙根的砖缝里还嵌着他小时候用铁钉划的“正”字,划满一个就代表父亲允了他多翻一页小人书。
“广林,发啥愣呢?”老李扛着个旧木箱从铺子里出来,木箱角磕在台阶上,发出“咚”的闷响。老李的修鞋铺跟书店隔着两扇门,打陈广林记事起就在,铺子里总堆着各色旧鞋,墙角那台补鞋机还是七十年代的,踩起来“咔嗒咔嗒”响,跟书店里翻书的“沙沙”声配了几十年。“街道办的小周又来了,在你店门口站半天了。”老李放下木箱,从口袋摸出块皱巴巴的手帕擦汗,“这小子今早还来我这儿修鞋跟,说跟你磨了八回,嘴皮都快磨破了。”
陈广林抬眼,看见个穿蓝衬衫的年轻人正踮脚往书店里望,手里捏着卷印着“拆迁通知”的红头文件。小周其实不算年轻了,三十出头,去年刚从别的街道调过来,第一次来的时候还带着本旧版《鲁迅全集》,说是他爷爷留的,想找陈广林看看版本。那天陈广林跟他聊了半钟头书,末了小周红着脸说“陈叔您别嫌我烦”,现在却硬着头皮来催拆迁,眼里的无奈比上次又多了几分。
陈广林没应声,把梧桐叶夹进那本《唐诗三百首》里——夹的位置正好是“晚晴”那首诗的页间,父亲当年总在这页夹叶子。他慢悠悠地站起身,膝盖“咔”地响了声,人到了年纪,蹲久了骨头就跟生了锈似的。
小周见他起来,赶紧迎上来:“陈叔,您可算出来了。这拆迁补偿方案……”他把文件往陈广林手里递,指尖还沾着点墨迹,“我跟领导又提了您要铺子的事,领导说实在没法子,这片规划早就定了,绿地底下要走管线,周边三米内都不能有建筑。”
“知道了。”陈广林打断他,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钱我不要,能不能换个铺子?哪怕小点也行,就在这附近。”他指尖划过文件上“补偿款五十万”的数字,心里发空——五十万能买两三个这样的小铺子,可买不来门槛上的梧桐影,买不来书架上父亲留下的指痕。
小周脸上的笑僵了僵:“陈叔,这您都问八回了。”他挠了挠后颈,衬衫领口沾着点灰,“上回我带您看的新区商铺,您说离老街远;上周说的街角临时棚屋,您嫌漏风。真不是我不帮您,规划里这片要建绿地,周边商户都得搬。补偿款按市价算的,不少了,您拿着钱去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