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郑告诉他,自己把买断工龄的钱全买了花,一周赚了一万。
“大勇,别死心眼,这是风口!”老郑拍拍怀里的花盆,“猪都能飞起来!”
大勇站在拱门下,看着老郑的背影挤进人群。
人群像潮水,一波波涌向马三爷,又一波波退去。每个人怀里都抱着绿色金条,每个人都笑得像刚捡了钱包。
他低头看自己的鞋,鞋底已经磨穿,大脚趾顶出来,沾着泥。
他忽然想起厂里的标语:
“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
现在,标语应该改成:
“今天不买花,明天花价飞。”
当晚,大勇回家,把窗台上的“帝王锦”搬到地上。
他蹲在地上,盯着那盆花看了很久。
小杰在身后问:“爸爸,花会开花吗?”
大勇没回头,声音像从井底传来:“会。”
第二天一早,他去了花市。
他没带花,只带了一张存折。
存折上是他的全部积蓄:一万两千三百元。
那是他十五年工龄的买断钱,是桂花攒了三年给小杰买钢琴的钱,是他准备翻修屋顶的钱。
马三爷看见他,笑了,金牙闪得像星星:“兄弟,想通了?”
大勇点点头,把存折递过去:“我要十株‘绿翡翠’。”
马三爷用拐杖敲敲柜台:“好嘞!十株,大客户!”
人群围过来,羡慕地看着他。有人鼓掌,有人吹口哨。
大勇站在人群中央,怀里抱着十盆花,像抱着十座金山。
他抬头看天,天蓝得刺眼,没有一丝云。
他想起小杰唱的歌:“我们的祖国是花园……”
现在,他有了自己的花园。
只是他还不知道,这座花园,将在三个月后,变成一片焦土。
火是傍晚烧起来的,烧到半夜,只剩下骨架。焦黑的木梁横七竖八地支棱着,像被剔净肉的鱼刺,在雨里发出细小的爆裂声。赵大勇拖着那条半废的右腿,踩着滚烫的瓦砾,一步一步往最深处走。鞋底早被火咬穿,每踩一步,脚底板就冒出一股白烟,混着皮肉焦糊的腥甜。可他感觉不到疼——疼在十年前就耗光了,如今只剩下一腔被火烤得噼啪作响的恨。
空气里漂浮着灰烬。灰烬是灰色的雪,落在他的睫毛上,落进他的鼻腔里,呛得他直咳。咳出来的痰是黑的,像墨汁,吐在地上,立刻被余温蒸干,变成一块小小的、脆硬的痂。他抬头,看见月亮挂在窑顶的破洞外,被黑烟糊成一枚发霉的铜钱。铜钱的光照下来,照在一堆焦土里,那里曾是一整面墙的“帝王锦”。如今它们蜷曲、蜷曲,再蜷曲,像被掐住脖子的绿蛇,终于死去。
他蹲下身,徒手去刨。指甲缝里塞满了炭渣,指尖的皮肉被烫得翻卷,露出粉白的肉。他却越刨越快,越刨越急,仿佛那下面埋着一条通往生门的隧道。刨到第三尺深,指尖触到一块硬物——铁,冰凉,带着潮气。他把周围的灰拨开,露出一只暗格。暗格的门闩被火烤得通红,像一条刚出炉的铁蛇。他用袖口垫着,猛地一掰,“咔哒”一声,门开了。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霉烂纸张与陈旧兰肥混合的酸腐味,比尸臭更黏腻。暗格里,整整齐齐码着三本账本,封面用粗线装订,线头焦黄。最上面一本的封皮上,用红笔写着:1996.7—1997.12。那正是君子兰泡沫最癫狂的十八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