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过后,京城的空气里添了几分凉意。
沈砚凌晨起来煨卤汤时,发现后院的水缸边缘结了层薄薄的白霜,他往灶里多添了把柴,看着火苗舔舐锅底,心里盘算着今日的活计。
除了日常的卤味,还得赶制给江南书局的试发货。
那只从聚福楼张掌柜那里得来的陶瓮,被秋禾仔细刷了三遍,内壁擦干后,又用白酒熏了熏,说是能杀菌防潮。此刻陶瓮就立在墙角,青灰色的釉面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像个沉默的使者,等着承载沈记卤味的香气远赴江南。
“沈小哥,野猪肉泡好了,能下锅了不?”王老汉拎着块沉甸甸的肉走进来,布衫的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为了让野猪肉更入味,他从昨天傍晚就用花椒水浸泡,每隔两个时辰就换一次水,此刻肉色已经变得白净。
“再等会儿,让秋禾把新配的料包拿来。”沈砚掀开锅盖,老卤汤正冒着细密的泡泡,他舀了勺汤倒进碗里,对着光看了看,汤体浓稠,却不见杂质。这是熬了一年的老汤,每天添新料、去浮沫,才能保持这般醇厚。
秋禾很快抱来个布包,里面是按沈砚嘱咐新配的香料:比寻常卤味多放了些八角和香叶,又加了点晒干的橙皮,既能中和野猪肉的腥气,又能带出一丝清冽的果香。“沈小哥,这料包闻着就比平时的香。”她把布包递给沈砚,指尖不小心蹭到滚烫的锅沿,“呀”地低呼一声。
“咋这么不小心?”沈砚连忙拉过她的手查看,好在只是蹭红了点,他转身从柜里翻出罐獾油,这是王婆子从老家带来的,专治烫伤,“快涂上,别沾水。”
秋禾红着脸接过去,低头涂药时,耳尖都泛了红。自她来沈记当伙计,沈砚待她向来宽厚,教手艺时耐心,遇着难处时兜底,心里早就把他当成了亲哥一般敬重。
王老汉在一旁看着,嘿嘿笑了两声:“小砚就是心细。秋禾啊,跟着你沈小哥好好学,将来肯定有出息。”
野猪肉下锅时,沈砚特意调小了火候,让卤汤保持微沸的状态。“这野猪肉肉质紧实,得慢慢卤才能入味,急不得。”
他一边搅动汤里的肉块,一边跟秋禾讲解,“你看这浮沫,得随时撇干净,不然汤会变浑,卤出来的肉也会发腥。”
秋禾蹲在灶边,手里拿着个小瓷碗,仔细地撇着浮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锅里的肉。她知道,沈小哥肯教这些门道,是真心把她当自家人看待。
这边正忙着,春桃从前面跑进来,手里捏着张纸条,脸上带着几分雀跃:“沈小哥,江南书局的掌柜回信了!他说愿意先订五十份伴手礼,让咱们用那陶瓮试试,若是路上不坏,往后就按月发货!”
沈砚接过纸条,上面的字迹娟秀,写着“每罐可装卤鸭半只、鹌鹑蛋二十枚,望密封妥当,银钱先付一半,货到清讫”。他心里一喜,这意味着沈记的卤味总算要走出京城了。
“我这就去准备。”他擦了擦手,转身去看那只陶瓮,“秋禾,你把昨天卤好的鸭腿和鹌鹑蛋拿来,咱们试试怎么装罐才最稳妥。”
秋禾应声去了,王老汉凑过来看纸条,咂摸着嘴道:“江南啊,那可远着呢,这卤味在路上得走十几天吧?能存住吗?”
“试试才知道。”沈砚信心满满,“张掌柜送的这陶瓮看着就结实,咱们再用蜂蜡把罐口封死,应该差不了。”
装罐的过程比想象中繁琐。先在陶瓮底部铺一层油纸,再垫上晒干的荷叶,说是能吸潮气;卤鸭腿剁成小块,码得整整齐齐,中间的缝隙里塞满鹌鹑蛋,既节省空间,又能防止鸭肉晃动;最上面再盖一层荷叶,用麻绳扎紧,最后在罐口抹上厚厚的蜂蜡,等蜡凝固了,才算大功告成。
沈砚和秋禾忙活了一个时辰,才装好一瓮。他把陶瓮倒过来晃了晃,里面没半点声响,满意地点点头:“就这么装,五十份都按这个法子来。”
正说着,王婆子提着食盒来了,里面是刚蒸好的白面馒头和一碗热腾腾的小米粥。“忙活一早上了,先垫垫肚子。”她把食盒往案板上一放,看着陶瓮好奇道,“这就是要往江南送的?看着真结实。”
“娘,这叫陶瓮,据说能存好几天呢。”丫蛋从奶奶身后探出头,手里还攥着块卤豆干,是王老汉早上特意给她留的,“先生说江南有好多船,咱们的卤味就是坐船去的吗?”
“是啊。”沈砚笑着摸了摸她的头,“等丫蛋长大了,沈大哥带你去江南坐船,看看咱们的卤味是怎么送到书生手里的。”
丫蛋欢呼着跳起来,王婆子在一旁笑着嗔怪:“别闹你沈大哥,让他好好吃饭。”
吃过早饭,铺子渐渐热闹起来。熟客们听说沈记开始卖野猪肉卤味,都好奇地来尝鲜。张婶的男人刚从镖局回来,一进门就嚷着要切两斤:“听说这野猪肉是沈老板特意卤的?给我来肥点的,下酒正好!”
沈砚亲自给他切了肉,用荷叶包好递过去。“刚卤好,还热乎着呢,张大哥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那汉子咬了一大口,眼睛顿时亮了:“嘿,这味儿绝了!比家猪香多了,还不腻!”他嚼着肉,含糊道,“我下个月要押镖去江南,要不要给你捎点东西?正好看看你的卤味在那边卖得咋样。”
沈砚心里一动,连忙道:“那可太麻烦张大哥了。若是方便,帮我看看江南的市集上,哪种卤味最受欢迎,回来告诉我就行。”
“这有啥麻烦的!”汉子拍着胸脯应下,拎着肉乐呵呵地走了。
中午时分,府衙的人来取订好的卤猪耳。管事的刘爷验了货,尝了一口,连连点头:“沈老板这手艺,真是越来越精进了。昨天李大人还跟我说,上次百味展的卤甲鱼,他至今还惦记着呢。”
“刘爷过奖了。”沈砚笑着递上一小包卤豆干,“这是新做的,您带回去尝尝鲜。”
刘爷也不推辞,接过来揣进怀里:“说起来,下个月府衙要办个秋宴,宴请各路官员,到时候少不了要麻烦沈老板。我先跟你透个信,提前备好料。”
沈砚连忙应下,心里盘算着秋宴的规模定然不小,得提前几日就开始准备,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送走刘爷,沈砚刚想歇口气,就见房东领着个年轻书生走了进来。那书生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手里拎着个布包,见了沈砚,有些拘谨地作揖:“晚辈林文轩,见过沈老板。”
房东在一旁笑道:“这是犬子,一心想学点卤味的手艺,往后还请沈老板多指点。”
沈砚连忙请他们坐下,让春桃沏了茶。“林公子客气了,谈不上指点,就是些家常卤制的法子,若是不嫌弃,我便说说。”他想了想,从后厨取了块五花肉,“咱们就从最基础的卤五花肉说起吧,这菜家常,也最见功夫。”
他一边演示,一边讲解:“五花肉得选三层肥瘦相间的,先用冷水下锅,加姜片料酒焯去腥;卤汤里放八角、桂皮、香叶,再加点冰糖提鲜,老抽上色;大火烧开后转小火,半个时辰就能熟,关火焖着,入味更透……”
林文轩听得认真,手里拿着支小炭笔,在纸上飞快地记着,时不时打断问几句:“沈老板,这冰糖放多少合适?多了会不会太甜?”
“按一斤肉一两糖的比例来,刚刚好。”沈砚耐心解答,“若是怕甜,少放半两也行,看个人口味。”
王老汉在一旁看着,心里暗暗点头。小砚这孩子,教起人来也实在,不藏着掖着,难怪能把生意做这么大。
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沈砚教完最后一步,林文轩捧着记满字的纸,感激地作揖:“多谢沈老板指点,晚辈受益匪浅。”
房东也笑着说:“沈老板真是爽快人,往后这铺子的事,有啥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送走父子俩,沈砚松了口气。他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忽然想起给江南的货还没打包完,连忙招呼秋禾和小李:“快,把剩下的陶瓮都装满,争取今晚就送到镖局,让他们明儿一早就发出去。”
后院顿时又忙碌起来。秋禾负责装卤味,小李往罐口抹蜂蜡,沈砚则仔细检查每个陶瓮的封口,确保没有一丝缝隙。王老汉搬来几块厚木板,把陶瓮一个个固定在木箱里,防止运输途中磕碰。
等最后一个木箱封好,已是深夜。镖局的人赶着马车来接货,沈砚看着二十只陶瓮被小心翼翼地搬上车,心里忽然有些忐忑——这是沈记第一次往这么远的地方发货,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抵达。
“放心吧沈老板,我们镖局走江南的镖走了十几年,保准把你的货完好无损送到。”镖头拍着胸脯保证,扬鞭赶着马车消失在夜色里。
沈砚站在门口,看着马车远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回神。王老汉走过来,递给他一件厚褂子:“天凉了,别站这儿吹风。货发出去了,就等着好消息吧。”
沈砚接过褂子穿上,心里踏实了些。
王婆子在院里喊吃饭,丫蛋的笑声像银铃一样传过来。沈砚笑了笑,转身往院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