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末的风还裹着夏末最后一点黏腻的热气,吹得教学楼外的香樟叶簌簌响,像把无数没说出口的话揉碎了藏在缝隙里。
我抱着最后一摞日语课本从原班级出来,新教室在走廊尽头,门敞着,橘黄色的阳光斜斜切进去,在水泥地上铺出长条形的光斑,落在空课桌的木纹里,像道没愈合的疤。
我的座位在靠墙的倒数第二排,桌面留着前主人刻的“加油”,笔画歪歪扭扭,墨色都褪淡了,倒像是对后来人的嘲讽。刚把书摞好,身后就传来拖沓的脚步声,混着少年清朗却漫不经心的嗓音:“借过,麻烦让下。”
我回头时,呼吸顿了半拍。他很高,估摸着有187,黑色运动服套在偏瘦的身上晃荡,衣摆下露出一点腰线,皮肤是常年在球场晒出来的深褐,像浸了阳光的陶土。额前碎发被风吹得翘起来几缕,遮住一点眼尾——他眼尾微挑,看过来时,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怀里的排球沾着点灰,指节分明的手勾着书包带,路过我座位时,球衣下摆扫过我的课桌,留下点淡淡的皂角香,和我家阳台晒过的床单一个味道。
他走到靠窗的最后一排坐下,排球往桌角一放,“咚”的一声轻响,没两分钟就胳膊垫着脑袋趴在桌上,后脑勺对着全班人。后来我才知道,他叫林屿,是校排球队的主攻手,上课睡觉是常态——毕竟训练到天黑,汗水把球衣浸透好几遍的人,哪有精神听早八的日语课念五十音。
我得承认,我对林屿是实打实的“见色起意”。那段时间,我总找各种蹩脚的理由往最后一排凑:明明自己桌上就有日语词典,偏要借他的,指尖碰着词典边缘时,他的手会往回缩一点;知道他数学常年不及格,还硬要拿函数题问他,看他皱着眉挠头,耳后那颗小痣跟着动;甚至有次假装系鞋带,蹲在他课桌旁半天,盯着他垂下来的碎发,连他呼吸时肩膀的起伏都数得清——那时候觉得,连他睡觉的样子都好看。
他对我一直淡淡的。问问题时会抬眼,睫毛很长,眼神却没什么温度,像在看一道无关的题;借东西时会递过来,手指永远碰不到我的指尖,客气得像陌生人。直到十月底的某天,我在学校超市货架上看见袋枸杞,突然想起他每次训练完,会对着饮水机灌两瓶冰运动饮料,喉结滚动的样子都晃眼,鬼使神差地拿了一小袋——想逗逗他,也想找个理由,再跟他多说两句话。
下课铃刚响,我就攥着那袋枸杞跑过去,往他桌上一放,故意压低声音,装出促狭的语气:“林屿,给你补补——看你上课总睡觉,是不是体力跟不上?”
他刚睡醒,眼神还有点懵,指尖捏着那袋枸杞翻来覆去看,包装袋的塑料声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忽然,他笑了。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笑,嘴角弯出浅弧,眼尾的痣都亮了点,连声音都软了点,带着刚醒的沙哑:“你这是咒我?”却没把枸杞推回来,反而塞进了桌洞里。
那天之后,他对我热络了些。我趴在桌上补觉,风从窗户灌进来,他会悄悄把窗扇往回拉半寸,指尖碰到玻璃时,会下意识看我有没有醒;我忘带月考卷,他会把自己递给我,说“你先看”,然后自己趴在桌上,胳膊盖着脸,连老师点他名都没听见;他排球比赛赢了,会汗涔涔地冲回教室,从书包里掏颗剥好的橘子塞给我,指缝还沾着汁水:“观众席就你喊得最响,嗓子不疼?”
橘子瓣的甜裹着点酸,化在舌尖时,我抬头看他,他正用校服袖子擦汗,阳光落在他发梢,连汗滴都闪着光。那时候我以为,这就是喜欢了。
高二上学期的五一假期,我们约着去看了场电影,散场时天已经黑了,路灯把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像分不开。他突然牵住我的手,手指冰凉,却握得很紧,紧到我能感觉到他掌心的薄茧。声音轻得像风,吹在我耳边:“苏晓,我们在一起吧。”
我点头时,看见他耳朵红得像熟透的樱桃,连脖子都泛着红。那天晚上,他送我到小区楼下,我站在楼梯口回头,他还站在路灯下,排球袋挂在肩上晃悠,朝我挥了挥手,直到我走进楼道,还能看见那道黑色的身影。
可幸福还没捂热几天,我就要去市里学美术——那是我从高一开始就定的目标,画纸堆了半人高,却没画过一张我们的未来……出发前一晚,我们在学校操场走了一圈又一圈,他把我的书包背在自己肩上,书包带滑到胳膊肘,反复说“记得按时吃饭”“别熬夜画画”“我每天放学给你打电话”。我嗯了一声,把脸埋在他校服后背,闻到了熟悉的皂角香,还有点阳光的味道。
异地恋的日子开始了。我在培训机构住宿舍,身边都是陌生的同学,慢热的性子让我像个局外人,吃饭时总坐在角落,画画时也躲在最里面的位置。每天最期待的就是晚上十点,他放学的时间。我会躲在走廊尽头的楼梯间,听他讲学校的事:今天排球训练赢了隔壁班,扣球时砸到了对方的拦网;政治考试考了倒数,老师把他叫到办公室骂了半节课;上课偷吃薯片,被老师抓包,罚站时还跟同桌挤眉弄眼。
他的声音透过听筒传过来,带着点电流声,却让我觉得踏实。有时我画完画已经深夜,路上只有路灯陪着我,就把手机里的合照翻出来看——照片是春天拍的,他站在樱花树下,我踮脚靠在他身边,他手搭在我头上,笑得一脸灿烂,樱花落在他肩上。那时候总觉得,就算隔着几十公里,只要能听见他的声音,就能撑过所有难捱的日子。
变故来得比夏天下雨还突然。六月初的某天,我刚上完素描课,指尖还沾着炭粉,就收到林屿的微信:“苏晓,我们分手吧。”
我以为是玩笑,手指抖着按了通话键,听筒里却只有“您所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的提示音。再发消息,屏幕上跳出“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红色的感叹号像根针,扎得我眼睛疼。我坐在画室的地板上,怀里还抱着没画完的素描纸,炭笔滚到地上,在瓷砖上划出一道黑印——前一晚他还在电话里说“等你回来,带你去吃新开的火锅,你不是想吃番茄味的吗”。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疯了一样找他。用同学的手机打,他听见是我声音就挂断;托高中同学带话,说我想找他聊聊,却只等来一句“林屿说不想见你”;我甚至买了最早的高铁回学校,站在教室门口,透过窗户看见他趴在桌上睡觉,旁边放着瓶没开封的牛奶——那是我以前每天给他带的牌子,他说“这个牌子的奶味最浓”。我没敢进去,在走廊里站了半小时,风从窗户灌进来,吹得我眼泪都掉了,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