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县人的饭桌离不开面。黎明的菜市场里,扯面师傅的案板 "砰砰" 响,宽如裤带的面条在滚水里翻花,捞出来拌上臊子 —— 秦岭的木耳、渭河的黑鱼、塬上的辣椒,一勺子下去,红亮得像幅画。锅盔要烤得外酥里软,夹着油泼辣子吃,配碗苞谷糁,是农忙时最顶饱的早饭。节庆时则要蒸花花馍,老太太们捏出的鱼虫鸟兽,在蒸笼里涨得胖乎乎,出锅时抹点胭脂,给娃娃挂在脖子上当护身符。
土黄色的窑脸爬满牵牛花时,父亲总爱在门框上挂串红辣椒,说是 "红火"。三孔窑洞连在一起,左间是粮仓,中间住人,右间辟成小卖部,窗棂上的窗花是母亲剪的,喜鹊登梅、连年有余,红纸在风里簌簌响,像谁在轻轻拍巴掌。
八十年代末的黄土高坡上,她家五口人的日子过得像熟透的果子 —— 饱满,甘甜。父亲守着村口的小卖部,烟盒码得比砖窑还齐整,谁来打酱油都要多塞颗水果糖;母亲在乡小学教算术,蓝布衫口袋里总装着半截粉笔,讲课时声音脆得像山涧水。天擦黑时,父亲总会把小卖部的门板一块块卸下来,母亲恰好端着冒热气的饭菜走出窑洞,两人不说话,父亲自然地接过母亲手里的碗,母亲顺手替他理理被风吹乱的衣襟。有次母亲生了场小病,父亲背着她去公社卫生院,回来时买了块花布,夜里就着油灯给母亲缝围裙,针脚歪歪扭扭,母亲却笑得眼角堆起细纹,第二天系着新围裙做饭,在灶台前转来转去都带着轻快。
作为老大,她身后总跟着蹦蹦跳跳的妹妹和弟弟。弟弟总爱抢妹妹的花头绳,抢到手又怕被姐姐说,攥着跑出去老远,妹妹就坐在地上抹眼泪,她走过去牵起妹妹的手,从口袋里摸出颗水果糖 —— 那是父亲偷偷塞给她的,她总省着给弟妹。夏日午后,三个人在果园里追蝴蝶,弟弟踩坏了父亲刚栽的幼苗,吓得躲在她身后,她板着脸让弟弟认错,转身却替他向父亲求情:"爸,他不是故意的,我明天帮您浇水。"
那时她家的果园是方圆十里的稀罕物。春末猕猴桃挂果时,青绿色的小果子藏在叶缝里,她就挎着竹篮跟着父亲疏果。父亲总戴着羊肚子手巾,汗水浸湿的蓝布条贴在额头上,"多留一颗,冬天就少块糖",手上的动作却轻得像怕碰疼果子。等到秋收,卡车轰隆隆开进沟里,满筐的猕猴桃裹着软纸被运往南方,父亲会挑最圆的那箱,让母亲写上 "给孩子们的老师"。收工回家,母亲早蒸好了糜子饭,黄澄澄的饭粒上卧着油泼辣子,她和弟妹捧着粗瓷碗蹲在窑门口,看夕阳把远山染成金红色。赶上集市日,母亲还会提前和好面团,炕炉里烧得通红,烙出的肉夹馍外皮酥脆,里头夹着炖得软烂的腊汁肉,肉香混着面香能飘出半条街。她总踮着脚在灶台边等,看着母亲用菜刀把馍从中间划开,再满满舀上一勺肉,连汤汁都不落下。分到肉夹馍时,她会把自己那块的肉拨一半给弟妹,说 "姐不爱吃肥肉"。
村里逢年过节总爱请说书先生来热闹。那老汉背着三弦,怀里揣着简板,往小卖部前的石碾子上一坐,调弦的功夫就围拢来半村人。她和弟妹挤在最前排,弟弟总爱揪妹妹的辫子,妹妹一嚷嚷,她就把弟弟的手拍到一边,自己则目不转睛地看先生左手打板右手拨弦,"当哩个当" 的节奏里,穆桂英挂帅的故事就活了过来。父亲会从货架上摸出块水果糖,悄悄塞给说书人,换来一段额外的《武松打虎》,她听得眼睛发亮,手里的肉夹馍都忘了啃,直到先生把醒木 "啪" 地一拍,才跟着众人拍红了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