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故来得没个征兆,就像北平的雨,前一刻还小得像牛毛,下一刻就能浇得人睁不开眼。姐姐跟母亲去天津采办嫁妆,火车在半路脱了轨。消息传回来那天,雨又大了,母亲坐在堂屋里哭,手里攥着姐姐寄回来的电报,纸都被眼泪泡软了,字晕得看不清,可谁都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丫鬟们站在门口,不敢进来,也不敢走,手里的帕子拧得能出水,空气里除了母亲的哭声,就只有雨砸在瓦上的“噼啪”声,吵得人头疼。
后来姐姐被抬回公馆,腿上打了厚厚的石膏,像裹了层白垩土,硬邦邦的,泛着冷光。她的嗓子被浓烟呛坏了,一开口就像破锣敲:“哐哐”的,没了从前的清亮,连哭都哭不出顺畅的声。她躺在炕上,看见我就抓着我的手,指甲陷进我手背,力道大得疼,我能感觉到她指尖的颤抖,她反复说:“清清,我的腿……我的腿废了……”我没说话,只是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凉得像冰,比外面的雨水还凉,我想给她捂热,可我的手也没多少温度。
没等沈家缓过劲,顾晏辞又出事了。他去城郊给账房先生送工钱,遇着劫匪,流弹擦过他眼睛。顾家的人来报信时,我正蹲在灶房门口剥莲子,莲子壳的碎渣嵌进指甲缝,疼得我指尖发麻。听见“流弹擦过眼睛”那几个字时,我手里的莲子“哗啦”掉在地上,滚进灶灰里,黑了一片。我蹲在地上捡,捡了半天也没捡起来,莲子沾了灰,滑溜溜的,像我心里那些抓不住的念想,越想抓,越往下滑。
顾老夫人来沈家那天,穿了件貂皮大衣,领口的毛沾着雨珠,像只湿了毛的老狐狸,看着温顺,眼里却藏着算计。她拉着我的手,金戒指硌得我手心疼,声音却软得像棉花:“清丫头,你替你姐姐嫁过去吧。晏辞现在连粥都咽不下,碗都端不稳,要是知道你姐姐伤成这样,怕是要熬不住。你放心,等他眼睛好了,我送你去法国读书,船票、学费,顾家一力承担,绝不亏了你。”
母亲在旁边抹眼泪,手里的帕子都湿透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姐姐躺在炕上,听见这话,挣扎着要坐起来,石膏蹭着炕沿,发出“咯吱”的响,像木头要断的声音:“娘,不行……清清不能……”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哭腔,我走过去按住她,她的手凉得像冰,我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又想起顾晏辞递薄荷糖时凉丝丝的指尖,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疼得喘不过气,却还是点了头:“娘,老夫人,我嫁。”
说出那两个字时,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可我不敢停。我知道这是错的,可我又盼着这错能久一点——就像干旱的地里盼着一场雨,明知可能是涝,也还是盼着。
出嫁那天雨还没停。红嫁衣是姐姐早做好的,金线绣的凤凰蹭着我脖子,痒得慌,那痒不是皮肤的痒,是心里的,像有虫子在爬。我坐在镜前,丫鬟给我梳头发,梳子齿勾住头发,疼得我眼泪差点掉下来,我咬着唇没让它掉——我怕眼泪掉在嫁衣上,会把这借来的喜庆泡脏。
姐姐坐在旁边,伸手想碰我的嫁衣,又缩了回去,指尖在衣角捏了捏,捏出几道褶子,哑着嗓子说:“清清,委屈你了。”她的声音里满是愧疚,我却不敢看她的眼睛,只盯着镜里的自己,红嫁衣裹着身子,像裹了层血,陌生得很——那不是我的衣服,也不是我的日子,我像个偷穿别人鞋子的人,走得每一步都硌得慌。